夜已深。
山风吹过树叶,发出簌簌的声响。
天上的明月从云朵后面探出头来,清冷的月光洒在白云山上。
白云观旧址。
白云道人正站立在破败大殿中,一动不动。
原先佝偻着的腰挺立得笔直。
……
四年里,白云道人不再穿道袍。
也不来这白云观。
除了白吃,白喝每天称呼自己为白云道长,自己都快忘了自己是一个修士了。
白云道人平静地想到。
黑夜中,白云道人的面容看不真切,只有一个模糊的轮廓。
山风吹进大殿,扬起了白云道人的袍袖。
白云道人的身躯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忘记?
我怎么会忘?
我怎么能忘?
……
一百三十年前,东南扬州,苍南城。
大雪飘扬,冬节将至。
城里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派热闹景象。
冬节前夜,年仅十岁的自己和妹妹一起在院子里玩耍。
“小婉,你来抓我呀!抓到我我就把糖人给你,抓不着我,抓不着我……”
“呜呜呜,哥哥坏。哥哥欺负小婉。”
父亲在桌旁坐着,喝着老酒,吃着小菜,慈祥地望着正在院子里玩耍的自己和妹妹。
“好啦,好啦。君儿,不要老是欺负妹妹。你看小婉都要哭了。”
父亲笑呵呵地说道。
母亲在厨房煮着驱寒矫耳汤,正在准备冬至丸。
“小婉,糖人给你,我去吃冬至丸去咯!”
灾难突如其来,没有一点征兆。
空气中浮现出淡淡的血色,血色越来越浓。整座苍南城都被血雾笼罩住了。
自己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醒来时,在一座道观里。后来,自己知道了道观的名字,云水道观。
父亲,母亲,小妹都不在身边。
自己无助地哭喊着。
“爸爸,妈妈,小婉,你们在哪儿呀?”
一名老道士过来了,面带怜悯。
“孩子,你的家人去了一个遥远的地方,他们不会再回来了。”
自己停止了哭喊。
十岁的孩子,已经懂得了许多。
自己呆呆愣愣地站着。
许久之后,自己找到了老道士。
“我要跟着您学本事。”
脸上带着泪痕,仰着脸看着老道士。
老道士没有理会自己。
自己在老道士的房门前跪了不知道多久。
终于,老道士打开了房门。
抛给了自己一卷道书。
“忘掉你原本的名字。”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记住,从今往后,你的名字叫做白云。”
“从今天开始,你就是一名修士了。”
二十岁那年,老道士去世了。
自己离开了云水道观。
回过扬州,苍南城只剩下一片断壁残垣。
不懈问道,蹉跎人生百年,才堪堪摸到了仙道门槛。
却怎么也跨不过去了。
老道士弥留之际说过,自己的天赋不差。
只是,自己明白,十岁的经历已经成为了自己的梦魇。
那是自己的心魔。
真相,似乎被人从世间抹去了。
老道士知道些什么,却什么没有和自己说。
忘了吧!
自己时常和自己说。
百年时间,对于凡人来说,尘已归尘,土已归土。
父母和小妹已经安息了吧!
可是,如何能说服自己?
血海深仇,岂能冰释!
只有成为修士,才可以追查到真相!
只有成为修士,才可以报仇雪恨!
白云道人握紧了枯瘦的拳头,浑身绷紧,颤抖得厉害。
二十年前,自己在乡野辟处,寻了一座山头,在山上开设道观,招收四野乡童。
教授他们识文断字,地理常识,天时节气。
希望可以静下心来,得到突破的契机。
从此,那座山,就叫做了白云山。
十年过去了,自己意识到,自己还是静不下心来。
遣散了道童,变卖了庙产。
又回了扬州一趟,苍南旧地,已经成为了一片郁郁葱葱的山林。
漫无目的地游荡,不知不觉,自己又回到了云水道观。
深山里,道观依旧,只是许久没人,藤蔓爬满了屋墙。
尘土停满了供桌。
老道士死时,如烟尘散,什么也没留下。
只有一柄随身的拂尘留了下来。
自己下山时将拂尘留在道观里。
自己还有深仇大恨,不能一直待在山里。
至少,山里没人时,还有拂尘陪着老道士。
这次回来,自己却取走了拂尘。
在尘世间又飘荡了六个年头。
四年前,自己回到了白云山,在破败的白云观里,遇见了白吃,白喝两兄弟。
本来教授他们修仙之法,结下因果。
将自己的遗愿寄托在白吃,白喝的身上。
下山前,自己还是这想的;
回山之后,自己却放弃了。
卖掉了拂尘,一切由此起,就这样结束吧。
拂尘不凡,权当放归天地,让它自己去寻有缘人。
自己在当铺里,卖掉拂尘时,心中如此想到。
这四年里,和白吃,白喝两兄弟相处,自己教授了他们许多。
两兄弟虽然有些愚钝,但是很好学。
可以识得天时,也懂得了耕种。在这天地之间,兄弟俩也算是有了立身之本。
自己想过教授俩兄弟修仙之法。
只是,自己实在不愿再回想修仙之法。
早已经自绝了经脉,灵气慢慢散去。
弃道者,天地不眷,人神共弃。
再也没有了教授道法的资格。
四年里,白吃,白喝每天都过得很快乐。
他们的快乐,深深地感染了自己。
想起两兄弟每回吃自己炒的饭菜时狼吞虎咽的模样。
白云道人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容。
自己的厨艺,还是小时候跟在母亲身边学的一点。
这些年自己的内心安宁了许多,只是体内的生机也快速流逝。
自己的大限将至。
父亲,母亲,小妹,我们一家人快要相见了。
白云道长的身体停止了颤抖。
夜风吹开茂盛枝叶。
月光照进大殿,照在了白云道人的脸上。
白云道人的脸上,已经是老泪纵横。
……
“白云道长,白云道长”,声音由远及近近。
是白吃,白喝两兄弟的声音。
白云道长如此想到。
自己已经老而朽,最后在白吃,白喝两兄弟的陪伴下,还能够拥有这么一段如此安宁的时光。
对于白吃,白喝两兄弟,白云道长的内心充满了感激和慈爱。
……
白云道长夜深未归,白吃白喝两兄弟以为白云道长又去了山崖峭壁上。
这些年,白云道长越来越老了。
兄弟二人不放心,去了山崖寻找,却没有看见白云道长。
心中着急万分。
“白吃,白云道长不会掉下悬崖了吧?”
白喝总是这样,凡事先想到坏处,还总爱哭。
已经忍不住抽泣了起来。
“白喝,你别瞎说,我们再找找。”
白吃安慰白喝说道。
只是白吃自己也有些担忧。
俩兄弟找遍了平日里白云道长会去的地方。
还是不见白云道长的身影。
心中越来越着急。
俩兄弟漫山遍野地寻找,呼喊着白云道长。
声音传到了白云观。
……
两兄弟突然看见前面黑夜中有一个佝偻身影正在缓缓走来。
正是白云道长。
白吃,白喝兄弟二人急忙跑上去去,见到白云道长安然无事。
既没有摔下山崖,也没有断胳膊断腿。
正活生生,好端端地站在自己面前。
终于松了一口气。
白云道人见到白吃白喝兄弟二人焦急的样子。
意识到了两兄弟对自己依赖的情感。
想到自己大限将至,再也不能看着两兄弟长大。
心中又有些难受。
“咳咳”,白云道人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压低着声音说道:“老道我没事出来转转,一不留神,在白云观里睡着了过去。”
原来,白云道人是去了白云观了。
居然还在白云观里睡着了。
两兄弟恍然。
“回去吧。”
白云道人已经抢先走了回去,将背影留给了兄弟二人。
兄弟二人跟上了老道人的脚步。
默然无言,月光之下,一老二小的身影在夜幕中渐渐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