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文义正的书房，文言清一改神情。
“我叫文彦，字言清。以后我们就是朋友了。”文言清笑着对靖无说道。
“我叫靖无……”靖无一时不知所措。
长大后，靖无回忆第一次到忘川林的那天，全是出了文义正的书房后，文言清拉着他走到弟兄们居住的厢房那一路上，文言清与他的说笑。
或是因着年纪相仿，或是因着儿时际遇相当。
一个说自己是被人扔在了小圆寺山门前，被师父捡了回去；一个说自己是师父从麓城来忘川林的路上遇到的弃婴。
一个说自己从小被师父带着诵经念佛，说自己脑子笨，要诵读好几遍才能将一首咒文记熟；一个说自己从小被师父带着习古今文学典籍，书法绘画，即便很努力，师父也总是不满。
一个说自己初来乍到，对弑盟很陌生；一个说自己自小在这长大，可以帮助对方。
很快，两个人就成为了朋友。
文言清从靖无那了解到了他在小圆寺的过去，了解到了从小圆寺一路向南来到麓城华清寺的经过，也知晓了旦夕峡谷遇难，以及为何会来到弑盟的原因。当年的文言清虽然不能与靖无感同身受，却能看出靖无在说这些事的时候，脸上掩不住的那些情绪。那些情绪，他在文义正让他阅读的那些传奇中读到过。
懊悔，哀伤，与失落。
靖无也开始从文言清的口中慢慢认识忘川林，认识整个弑盟。他知道了文义正的身份，知道文言清的身份，文义正对外言说的儿子，实则徒弟。他开始发现，文言清活得不轻松。虽然这个人在自己面前谈吐自如，风度翩翩，不如寻常杀手，看似倒真像文人墨客家的公子。可文义正对其严格程度令人发指。匕首术、功夫身法，除却每日训练场的训练内容，还有加练项目。此外，听闻若是不在忘川林，文义正在六艺上给他请了麓城的最好的先生们为他授业。文义正虽不能诸事亲自检查监督，但只要他得空抽查，不合他期望，便是一顿噼里啪啦的惩罚。
归一虽然也严格，但素来都是和颜悦色，更不会这般动手给予皮肉上的惩罚。他若什么地方做不对，做不好，归一便会不厌其烦地一而再，再而三地教导，直到他自己意识到自己做的不妥、不够好为止。他也曾心中抱怨过归一唠叨。可自从认识了文言清，但凡偶然撞见、听见文言清被罚，他总是不由地双手合十。
当年，文言清在忘川林，即便年龄只得七八岁，便已列位前五。他不是身手有多了得，也不是匕首术多高超。他的匕首术的确算得上厉害，但除了匕首术，他也没什么其他功夫本事，功法虽说不错，实战却不太方便。而他真正擅长的，是察言观色。这与文义正让他阅读的那些传奇故事有关。文义正教导他，若能察觉对手的点滴情绪，即便是刹那，便有机会一招致命。而有时候，那刹那机会，也是用来自保的。杀手，活着更重要。
文言清活得不轻松，不只是说他在文义正手下活得艰难。而是除了文义正对他几乎苛刻的态度之外，还有忘川林的同龄杀手对他的嫉妒与仇视。若文言清天生便是文义正的亲儿子，旁人或许便没什么感觉。让大家不舒服的是，凭什么大家都是杀手，他却是文义正的徒弟，还被视若亲子那般被养大。
所以，在靖无出现之前，文言清没有朋友。
所以，交了靖无这第一个朋友，文言清格外珍惜。
那半个月里，因为有文言清在，靖无很快地适应了忘川林，适应了训练。他本就为武僧，还是归一的大弟子。小圆寺内功，若是得其法门，即便是行路间也得修习。只不过对外界因素以及修习者的心境水平要求甚高，很少人能做到罢了。但他自记事起，内功修习与外在身法的练习便如同诵经念佛、进食休息一般自然。故此，没过多久，他便在一众新的杀手中拔萃而出。
也只是同那一众新杀手相比而言罢了。小圆寺内功虽然厉害，却不是什么神奇的功法，也同其他派别的心法一般，有个循序渐进的过程。而要说到循序渐进，没有哪家的内功比小圆寺的内功还更慢热，更难修了。
半个月的训练结束，迎来了杀手们的洗礼仪式——第一个任务。
“别犹豫，也别多虑。”在靖无出发前，文言清在林子前送他。“我在云遮书坊等你。”
“嗯。”靖无没有多言，走出忘川林。随身物只有一支匕首。
任务描述来看，麓城边一个镇子上的商贾人家。家主除了正室夫人，还得一位小娘子。两人均得一子一女，好上加好，双喜满福。如今家主年事已高，选出一位合适的继承人成为当下最重要的事情。正室育有长子、次女，小娘子育有次子、长女。家业由儿郎继承自不必也说；长幼有序，长子理应是首选。但这家的长子生性顽劣，平日里寻花问柳，时常消失个把月，往麓城烟柳巷里寻乐子。而次子勤勉，跟在家主身边忙活家里生意，随着家主走访各地，作为年轻商贾，在麓城、砾城一代也十分有名。
家中正室见此，心中自然不安，多次劝阻自家儿子，望他收心，学着打理家业。若是将来顺势继承下来，娶妻生子，自己同儿子的后半生便是不用愁了。可惜这位长子不以为然，嘴上敷衍知道，行为上却依旧未见改变。
与此同时，家主把镇子上的一家生意交给了次子看管。
这事让正室心切，心念家主颇有将继承人定为次子的趋势，心急之下，离家追去麓城寻长子。长子不听劝阻，反倒觉得自己母亲唠叨，还来给自己难堪，忍不住当街破口大骂。正室心灰意冷，却又拿自家儿子没辙。眼看家主又将一间铺子交给次子打理，正室心生无力，顿生歹念。听闻弑盟拿钱消灾，打听了路子。
靖无的第一个目标，是小娘子所生的次子。
据弑盟线网弟兄所报消息，次子近日会东去麓城办事，在路上将其解决，是上策。次子将会路经忘川林前边树林的岔路口，靖无只要在那拦截，便能得手。
线网弟兄事先已探好地形，画了次子会经过的路线。靖无照着舆图上的路线，择了路口，在一棵树下盘坐。他看了看手腕上的挂珠，犹豫片刻，将其从腕上取下，收进怀里。闭目。
能听见马蹄声，马蹄声不急，大概数八十六下能到。
从小圆寺到华清寺的路上，偶尔停下，众人歇息，他却不累，便这么和自己玩，计算声音的源头到达自己面前有多少个数字。先预想一个数，然后算出实际的数。起先自然大相径庭。久而久之，两个数字越来越接近。如今，相差不会超过3个数。
既是踏马而来，必要打落下马。
靖无在左右地上寻了几块石子握在手里。
马蹄声接近，靖无心跳渐渐快了起来。
他告诉过自己无数次，过去的铉无已经死了，如今只有靖无。
已经做好准备，用弑盟忘川林杀手活下去的靖无。
用自己的方法守护华清寺与归一的靖无。
远处一马一人，已肉眼可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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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无将头脑放空，树林里无风，心跳声清晰可闻。靖无用功法调息，试图让心跳放慢，隐去气息，站在树林之后。靖无看了一眼自己颤抖的手脚，烦躁地皱了眉。
一马一人，还有三步到达最佳机会点。
师父……
靖无脑中闪过归一的脸，定了神，如在脑中练习过无数次那般，接连飞石。石子逐一打在马儿腿上几处要害，只见它腿一软，跌落在地，马上之人滚了下来。
经过训练初出茅庐的杀手，以及手无寸铁、无缚鸡之力的商贾家公子。
结局已定。
靖无看着次子的尸身，全身冰凉，恐惧感、负罪感、失落感……逐一涌上心头。归一对他说过，若是无助便诵经文，一切会得到救赎。他竟想不出任何可以在此时念诵的经文。
念诵经文又有何用？此后，世上再无那个愿发菩提心的靖无。
马儿受了惊吓，往来时的方向跑了。
他跪在次子的尸身旁，取出怀中的挂珠，一遍一遍，大光明咒。
好歹，要做些什么。
待108遍念足，靖无抬头，暮色降临。他沿路找了条河，用清水洗净手上和脸上残留的血痕，进城寻找云遮书坊。
街上店铺陆续打烊，只得客栈酒肆仍有灯火。靖无照着舆图所指找到云遮书坊，外头挂着打烊的木牌，里头仍有灯火。偶能听见店里小工同文义正的对话，无非是今天新入了什么书，谁预定了什么书，什么书最近最为畅销等。
靖无在门外徘徊了好一阵，局促地撩开门帘。文义正站在柜台，小工在书柜那边整理。见他进来，不由地都看着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