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玉埙想罢,笑着下了床榻,往外头走去。
她没有上前,而是在靖无的斜后方静静地看着,听着。
不知靖无先生向谁人学得,这架势,了不得。
音律圆滑,韵味得当。
她听着出了神。
“柳姑娘。”曲罢,靖无才意识到柳玉埙站在自己身后。实在太掉以轻心……,起身的瞬间,靖无无意间皱了皱眉。定是近日过于安逸,竟有些疏忽大意了。弑盟的规矩,不可寻仇,亦不可杀未列入名单之人。因此,若是被人盯上,又无半点意识,半夜殒了命也未尝不可能。
“靖无先生。”柳玉埙从曲子的意境中脱离,觉得眼角有泪水,迅速拂去,走到琴桌旁。“此曲与《平沙落雁》十分相似,不在曲调,而在韵味。鸿鹄之志,试问何人知……”
“大雁集群,忠贞,守诺,靖无十分喜欢。”
“玉埙不才,敢问先生志向为何?”柳玉埙在琴桌旁跪坐下,拱手问道。
靖无半天未语,眉眼忧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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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抱歉,我……”柳玉埙见靖无如此,一时尴尬地红了脸,“先生若是为难,可以不说的……”
“无妨。”靖无笑着说,眉眼中忧伤尽露。“感慨柳姑娘听出曲中意,靖无良久未曾思索志向为何……”靖无稍作停顿。
“我本为他人弃婴,于西北小圆寺山门前被师父捡到,便将我抚养长大。”靖无淡淡地叙述。“于我而言,师父与佛,便是全部。到了年龄,自然出家。那时,我的志向是成为像师父那般的僧人,早晚课,习武打坐,念经诵佛,度化他人,愿发菩提心,别无他念。”
柳玉埙听得认真。
“毫无意外,小圆寺中各位长老,师兄,师弟,人前人后,夸赞不减。都说我将来继承师父衣钵,或也是顺理成章。”靖无说到此处,神思似乎回到过去,嘴角不由地挂上了微笑。随刻,又敛了神色。“一日得知消息,师父要来这华清寺住持,师父带领僧众从小圆寺一路行脚而来。数月过,眼见入了旦夕峡谷,再不久便能进入麓城。不料……”靖无眉眼动容,置于膝上的双手紧了紧。“于那处遇难,师父为了救我损了大半修为,身子虚弱不堪,落下病根。而我……因事破戒,先发志向再与我无关。如今,我只愿残此余生,为这华清寺尽微薄之力,为师父分担。”
“抱歉……”柳玉埙感同身受般湿了眼眶,“不知先生有这般过去……”
“无妨。儿时贪生怕死罢了,得师父垂怜。”靖无莞尔。“柳姑娘的志向为何?”
“我啊……”柳玉埙难为情地开口,“我想成为一代女侠,扶弱助强。”
全在靖无意料之外,不由地用难以置信的神情看着柳玉埙。
“哎呀,我知道听起来匪夷所思,可先生也别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
“姑娘莫要怪罪。只是见姑娘如寻常乐人那般对音律痴迷,却没想到……”靖无心下觉得有趣。
“和先生儿时经历相似,生长在沁鸣谷。虽说是喜欢音律,可是,音律能陶冶情操,能修心养性,却不能……哎……”
“沁鸣谷的灵乐师能攻善守,令江湖人对沁鸣谷肃然起敬,无人敢欺。”
“先生说到重点。师父时常说,”柳玉埙煞有其事地点了点头,清了清嗓子,学着桑洵的语气说道,“埙儿啊,练武习法,强身强性,未尝不可,但你需知轻重。扪心自问,你放在习武的时间上有多少?练习音律上的时间又有多少?不如去找坎门找你孟师叔那报到,成为灵乐师得了!”
靖无笑出声来。
“哎……我还真想去。可惜,孟师叔看不上我。他觉得我不知规矩,不服管教,难成大器。”柳玉埙撇了撇嘴,露出毫不掩饰地失落之情。“我总不能欺师灭祖,先生你说对吧。只能乖乖地做一名乐人啦。诶说来,先生,我俩还真像。”
靖无疑问地看着柳玉埙。
“你看,咱俩都是从小被师父带大,如今……都……”柳玉埙说罢住了嘴,感觉自己触碰到了对靖无来说较为敏感的话题。想了想,换了话题。“先生,你的瑶琴为何人所授?琴技堪比沁鸣谷入室弟子。”
“在旦夕峡谷遇到一位高人,这琴也是她所赠。可惜了,绕过大风寨,带着才四五岁大的女儿走过悬崖栈道,与我们一起来到华清寺,可最终还是……”靖无一边对柳玉埙说,神思也不由地回到了过去。
那日顾朝阳一行走后,靖无觉得整个世界安静了下来。雨停了,没有风,无虫鸣鸟啼声。地上躺着都是人,跟着归一出来的僧众,路过的几位百姓,大风寨的人。靖无觉得脑中一片空白,今日获救,他日又将会如何……。大家真的会醒过来吗?那个叫顾朝阳的人没有骗自己吧?之后真的会有人来找自己,让自己去杀……人吗?
对未知的恐惧袭上心头,靖无盘坐,结印诵咒。
靖无从未觉得一柱香的时间有这么长。
“铉无。”靖无听见归一在唤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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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父。”靖无睁眼,看着归一。除了归一,旁人还未醒转。
“受苦了。”
“我……”靖无想解释,却不知该怎么解释。欺瞒师父?他不能,也不会。
靖无起身,走到归一面前,顶礼。
“师父……”他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师父明白。”归一淡淡说道。
“师父,对不起。”
“唉……”归一哀叹。“非你过错。”
“求师父,别丢下我,让我跟您回去,”靖无心中恐慌,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掉出来落在地上,周身都在颤栗。“让我留在……”
“咳……”归一突然开始咳嗽。
“师父。”靖无起身。
僧众也慢慢醒转过来,还有一边的路人,包括那位两三岁的女童,醒转便喊着要找娘亲。
“师父。”铉仁醒来便看见咳嗽不止的归一。
“师兄怎会如此虚弱?”僧众中一位前辈搭脉,良久惊问。
“师父他……”靖无想起先前的事,鼻头一酸,哽咽地说,“师父为了救我,损了修为,伤了身。”
“此地阴湿,师兄身子入了寒毒。”那位前辈诊断。
靖无听罢,不假思索,以内力作法护着归一身体。
“无碍。”归一淡淡说道,看着靖无微笑。
僧众商议后,让归一上了马。再行脚一日之多就能离开旦夕峡谷,附近若有镇子,便能乞些药材。醒转的百姓望与僧众通行,归一自然不会反对。
夜间,众人于溪涧边歇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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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说,咱怎么就突然获救了?”一位僧人忍不住问同伴。
“那还用说,定是咱心诚,世尊现世,救咱于苦海。”旁边僧人说道,双手合十,无不诚恳。
靖无从溪涧中打水,听到这番话,不由地皱眉,紧了紧手中的水壶。
“小师傅,小师傅?”靖无听见有人说话,寻声望去,离他不远处,那位带着女童的妇人,手里抱着一张瑶琴。白日里靖无只见妇人身后背着一个被包裹严实的东西。
“小师傅。”妇人又唤道。
“您……唤我?”靖无犹豫。
妇人笑着点头,女童看着他,笑得天真,似乎完全忘了白日里方才经历了生死刹那。
靖无往他们那走去。
“大哥哥。”女童见他走近,蹒跚向前,开心地喊他。
“今天谢谢你们,”妇人对他说道,“若不是你们……”妇人慈祥地看了一眼女儿。
“愧不敢当。”靖无惶恐,连忙摆手。
“我见小师傅愁眉,可是法师身体……”妇人心切,转口,“可否让我为法师奏上一曲?过去,我于师门中学了些安神的曲子,至少能让法师安眠。”
靖无转头看向在原处树下盘坐着的归一,时不时咳嗽两声,今夜恐怕确实无法好眠。
“麻烦您了!”靖无双手合十,躬身言谢。
“我们母女的命是你们救的,大恩不言谢。”妇人微微躬身,牵着女儿的手,由靖无带路,往归一那处走去。
铉仁陪在归一身侧,见靖无三人走近。
“师兄。”铉仁接过靖无打来的水,递给归一,小心服侍。
“师父,这位施主想为您奏曲安眠。”靖无对归一说道。
“阿弥陀佛。”归一对着妇人双手合十,躬了身子,又引得一阵咳嗽,铉仁为他拍着背。
妇人就地坐下,将琴放于膝上,音律自手中缓缓而出。
靖无从未听过如此美妙的音律,自琴声响起,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事,安静地听着,心仿佛被洗去了一日尘埃,松解下来。
曲罢,归一与妇人相互问礼,归一便先睡下了。多半是曲子起了作用,靖无记得那夜归一没再咳嗽,也或许是自己劫后余生、睡得太沉,未有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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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夜,妇人回到原先的那棵树下休息,手中轻抚琴弦,女童乖巧地坐在一旁看。靖无被先前那琴声吸引,不由地也跟了过去。靖无突然羞涩,不敢走近,隔了一段距离,站着。
琴声止,妇人抬头看着靖无,招手让他过去。
“小师傅,喜欢这琴?”
“嗯。”靖无诚实地点头。
此后,直到妇人过世,靖无都跟着她习琴。
至于如若众人继续坚持,是否能等到世尊临世,这辈子……他靖无都不会再有机会知晓了。
“先生,你说的这些……”柳玉埙听着,突然想起靖无的琴声,有些恍惚。“我总觉得……似曾相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