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音坊是中午开始营业,然后众人一直齐心协力,有的时候要忙活到深夜才能休息。忙到了第二天,都是等到太阳晒到了屁股才会起床。
南斋走的时候,乐坊里正是一片安静,大门还没有打开。
小蝶她早就醒了,睁着眼睛,一直在床上躺了不知道多久。那天,替南斋将所有零零碎碎的乐器箱子都倾倒马车上,都是国公府派来的马车上的人。他们走的,是乐坊里最偏的门。
抱歉了,南斋攥紧了双手,忍不住微微颤抖。
说好了要在这个中午和你们最后再道别的。可我到底也是你们的行首。总不能让你们看到我不理智的样子吧。这样等七个月后再见面时,岂不就会没威望了?
各位,保重。
……
南斋到达国公府的时候,正好到了巳时。她缓缓的从马车里面下来,门前站着的正是这次回门尚未离开的大姑娘陈雅芝。
“等你等了这么久了,妹妹你可算是来了。”
陈雅芝一把牵过了南斋的小手,直直地引到了门里。
身旁的十几个丫鬟小厮在门口齐刷刷地站着,见到南斋进门的那一刻,他们竟全都如早就排练好的一般齐刷刷地弯下了腰来。
“秦姑娘安好,奴等恭迎姑娘回家。”
这一嗓子出来,吓得南斋顿时少了半条魂来。
“妹妹,别怕。从今以后你也算是这里的主人,谁见到你都是要行礼的。”陈雅芝十分温文尔雅地笑道:“妹妹快随我走吧,爹娘正在正堂等你呢,马上就午饭了。”
秦南斋一脸懵地跟在陈雅芝的身后走着,她就不明白了,这家人哪里就来得这么多戏?竟连那下人丫鬟都也对她这个临时顶替的国公府小姐如此的毕恭毕敬。
如若不是特殊日子,国公府的餐席不会聚来这么多人。大家多数时候都在自己的院子里各吃各的。纵然长姐两年前已经出嫁,一两个月也就回门一次,府里也只剩下了国公夫妇和那对兄弟,冷冷清清的没什么意思。
南斋虽然无意,但是她也没有想到昨日还对自己爱答不理的国公夫妇二人,今日非但热情似火,见她进了正院竟亲自站起身来走到门口迎她进门,还紧紧的抓着她的手语重心长地说什么“从今以后这里就是你永远的家。”南斋有些不自然地叫了他们一声“义父”“义母”,哪只他们竟还觉得南斋生分,非要她亲口叫他们“爹”“娘”。
这一遭走下来南斋她纵然清醒现在也已经懵了八分,一顿饭吃下去,他们夫妇二人自己没吃几口却将南斋的饭碗摞得老高,南斋强撑着吃了下去,特别想问一句他们是不是中了什么邪术将她看成了自己的亲生女儿了。
“南斋啊,你也不要被我们这样给吓着了。”国公夫人的语气温柔就好像一位慈祥的母亲,“其实我们从昨天第一眼见你就觉得万分的亲切。有一件事情啊,就连鹏儿都不知道,其实除了芝儿,我本应该还有一个女儿的。只可惜……”国公夫人说到了这里竟开始轻声地抽泣起来。“只可惜,我与她,终是没有成为母女的福分。”
这下好了,她是真的将自己当成她亲女儿的转世了。可是她这不到一天的疯狂变脸,自己她并不怎么炉火纯青的演技,只让南斋在安慰她的同时暗自发笑,这妇人如此这般的对待自己,难不成是受了什么人的可怕威胁,怕自己将她活吞了不成?
那一顿饭,南斋时不时地朝着陈世初的方向望着,可是却从未与他真正对视。陈世初那家伙表面上虽然接受了她,实际上却还是再躲。南斋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只愿那家伙能早日明白,时间不会倒流,人永远都是要向前看的,这样才能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
那顿饭结束,南斋又就在晨曦院的正堂陪他们夫妇二人聊的一会儿,待吃完了后续的差点才正式离开。
南斋不用担心任何后续的事情,因为他们已经为南斋选好了院子,就在原先大姑娘住的那个云亭轩里。三进三出,还带一个全府最大的温泉池子。里面带着一个正屋和两个厢房,还有一个单独的小书房供她读书谱乐。除此之外,这偌大的院子里面还种满了一株又一株的海棠,这会子正开的热烈,煞是好看。
国公爷光是派给南斋打扫院子的丫鬟和小厮就是整整十四个,还有六个打扫两侧屋子的,离的比较近的在正屋里收拾伺候的又都是府里的一等丫鬟,还有一个比较特殊,那人据说是南斋失忆的几年里替南斋在颐坤堂办事的丫头,比南斋大上五六岁的年纪,名叫着樱。原本两个人在当时就一见如故亲如姐妹,不料后来发生了意外,走散了半年。
南斋也不知道那国公爷是如何知道她失忆之事,但是她早也不想瞒着了,便也随旁人说去。起初她对着樱还充满了怀疑,不过当两人在云亭轩的门口再次碰面之时,南斋竟亲眼看到,豆大的泪珠从着樱的脸上滑落了下来,那一瞬间,她竟直直地朝着南斋跪下,整个身子都禁不住地颤抖。
四目相对的一瞬间,南斋的心中也是一阵抽搐,说不出那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不仅仅是一见如故,就仿佛那个一身墨绿,身材纤瘦的姑娘并不是她的一个小小跟班,更像是一个失散已久的亲人。
想要寻找好久好久之前的痕迹,就仿佛是踏入了伸手看不见五指的浓雾,永远都看不清一丝丝的灯火。
跟在着樱身后的便是国公爷专门赏给她的两个一等女使夏橙和夏荷,她们两个年纪不大,但是目光当中透着机敏,显然也是个厉害角色。
她们带着南斋进了院子,又挨个屋子仔仔细细地参观了一圈。出乎她意料的,这一屋子的人各个都是说不出的乖顺,没有一丝对她不尊重的意思,使得南斋就算想要找谁出奇气都找不回来了。
“姑娘第一次从落音坊出来……”着樱轻叹,“怎么就没有带一个亲近些的?”
“她们还得帮我在那里挣钱呢,哪会出来。”南斋笑道:“再说她们的性子大多是野惯了的,才不愿意跟我待在这深墙大院里面,整天无事可做。”
南斋一边应着,一边伸手扶过开得正艳的海棠。
“可话虽如此,这国公府虽不复杂,但比起你们落音坊,也算是个虎狼窝了,若是真没个完全信得过的……”
“有什么信过,信不过的!”南斋扭头,轻笑,“我来这里是干什么的?又会对谁造成威胁?想来我这当眼线可太没意思了,我最算再闲,也懒得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演戏。”
如同是海棠树下一道明媚的光,南斋露出明眸皓齿,一颦一笑都透着说不出的灵动。她本没有那般惊艳,却能够生生让每一个见过她的人过目不忘,高贵,清雅,眼波流转之间又毫无世俗的沾染,干净的像个孩子。
“我看这个地方不错。”南斋笑笑,转身就对身后的两个丫鬟说道:“一会儿在这下面摆上席子吧,再将我的箜篌放在上面,以后我弹给你们听。”
院儿里的大伙儿听到南斋这话各个都乐的不行,落音坊秦行首的演奏,那都是文雅的达官贵人花了大价钱才听得的。而她们这些从小就在院子里长大的丫鬟,便是偶尔听个琵琶那也不是为她们弹的,不少又是呕哑嘲哳难为听的。半个月前,秦南斋一曲箜篌惊艳了几乎全京城的名流,可对于她们这样的人来说,又何尝听过箜篌这样的乐器呢?
“奴婢们三生有幸。”
她们乐呵呵地跟在了南斋的身后,陪她从这个门里进,又从那个门里出的。南斋毕竟是不在意这个身份,那个规矩,没有架子说话又有些不正经的,不一会儿大家的气氛就渐渐轻松开了。明明是她们被要求带着南斋参观院子的,渐渐就变成了一个悠闲潇洒的领队带着一群的跟班游山玩水似的转悠。
“姑娘,这已经是这个院子里最后的一间屋子了。”夏橙和夏荷将南斋带到了一个不大却又十分精致的小木屋前,“这几面放着不少国公府的典籍和画册,奴婢们就不进去了,姑娘您自己去吧。”
“既是那些无聊的东西,那我现在不看也罢,走,回屋睡觉去。”
“姑娘还是进去看看吧。”着樱十分轻柔地劝道:“那里头的东西,也不都是乏味的。姑娘上午马车上带来的乐器,就在它后头的厢房里呢。您若是统统共共都看过了,她们也好回去跟国公爷复命,说姑娘您是满意的。”
真是叫板,南斋稍稍嘟起了嘴。
“行了,你们尽管回去复命就是。”南斋随意挥了挥手,“不过我不懂你们院子里的规矩,也不知该如何打赏。临出门时我拿了一个蓝色的木箱子,里面的首饰你们随便挑去,盒子也随你们拿去,算是相识一场的见面礼了。”
一个个丫鬟们木然地愣在了原地,她们还是头一回见到有谁打赏会拿一整箱子的。便是府里面的主子也不曾这么大方的啊。
“好了,你们都散了吧,我去查一查里头的乐器有没有坏的。”
南斋亲眼见她们满面春光的离开,也是打心底的舒心一笑,看来自己这么多年努力攒钱真是对的。
轻轻的推开了门,刚刚走的时候国公爷还说,大姑娘未出嫁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这个看似不平常却又温馨的屋子,国公府里好像有这个规定,类似于书房那样的地方不是谁都能随便进去打扰的。如果真是这样,那南斋今后怕是有八九成的时间待在这里了。她最怕自己睡得香的时候被人吵了。
屋内香烟袅袅,不远的书柜下整齐的摆着她这次带过来的全部管弦。这里说是一个小小的书房,可书柜上摆的书卷看上去却并不算多。
右侧是一个小小的茶桌,上面立着烛台,左侧是一个不新不旧的床榻,上面躺着一个紫色衣袍长发悬垂岁月静好般的男子。
那一刻,南斋终于明白,为什么单单这个门,无人敢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