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世子?”
南斋仔细地眨了眨眼睛,又反复的揉了揉,她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秦行首。”
程玉璟几乎连头都没回,直到南斋走到他面前的时候,他才缓缓站起,礼貌地勾起嘴角。
南斋其实根本就不想见他,她不得不承认,那一瞬间她的内心,是说不出来的崩溃。
“陈家公子竟也在这儿?”
“程世子安好。”陈世初的心中虽然急躁不安至极,却也还是毕恭毕敬向他行了个礼。
程玉璟挑眉微笑,就好像是什么事情都不知道一般。
秦南斋感激他刚刚替她拆穿了林沫儿的真面目,心里面是感激她的,不然也不至于这么温和。还屁颠屁颠的上去同他打个招呼。
“名人不说暗话,程世子,您可知‘听墙根’这件事情,不是一个品德高尚之人该有的作为。”
“我从未说过自己品德高尚。”
程玉璟的回答轻描淡写,竟然还大言不惭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忍!南斋苦笑。
“那……世子爷闲来不去前厅享乐,跑这无人的后院来做什么?”
“放心,不是找你。”他淡淡道:“我不过是有些事情,想找你的心上人聊聊。”
心上人个大头鬼!南斋咬牙。
“好,那您就和陈公子慢慢聊吧,我就不作陪了。”
南斋苦笑。
“秦行首稍等。”那人在身后缓缓地叫住了她。
“何事?”
“请替我将桌上放着的这只铜人,交给我的黑衣侍卫,莫臣。他现在应该就在后门的门口,你过去就能看到。”
程玉璟一边说着,一边将手里的物件交给了她。
南斋一把从桌子上面拿过。
“就这件事?”
“嗯。”程玉璟点头,“不过我忘了告诉你,你手里的这铜人,上头是染了墨汁的,尚未干透,这会子好像全被你蹭到手上了。”
靠!南斋一下子险些将手里的东西扔到了地上。
“你为什么不早说?”
“我哪知道你动作那么快?”程玉璟似乎一点也不觉得愧疚,“不过你放心,这墨汁也不是一直都洗不掉了,不过就是比寻常的难洗一些,等你回去,好好搓搓……”
眼见着自己的掌心顿时开出来一朵朵黑色的梅花,南斋恨不得将她强装出来的风度全都甩掉。可是且不说她于他而言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便是真的和他斗起嘴来,她哪方面都不占优势。
好好好,行行行,你长得好看,你有理呗!
南斋没再理她,她深呼了口气,转身就走。
鹅黄的衣摆随风飘着,她走的很快,边走边在跺脚,就好像是一个跟父母赌了气的孩子,又好像一个被主人欺负得傲娇的小猫。
多少年前的她,也曾是这样一个不刻意掩饰自己喜怒哀乐的孩子。后来,他为她穿上了一身红衣,改头换面,成为了恍若云端之上的仙子。如今,她忘了,也不必再想起。
“世子殿下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情要问?”
早在刚才,陈世初的心底就生起了无数的疑问,印象里,他与这位亦王府的世子,从来就没有什么交情,便是完整的话都尚未多说一句。
程玉璟听到了陈世初的疑问,缓缓回神。
“名人不说暗话,我告诉你秦南斋失忆的真正原因,你告诉我太后崩殂的那天晚上,你究竟去找她说了什么?”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南斋与陈世初的相逢,跟他们之间的偶遇应该发生在后不多的时间。四年前一段机缘巧合,秦南斋接受了他的安排,成为了颐坤堂留在落音坊的眼线。而她与陈家独子陈世初的感情,程玉璟他多多少少也是知道些的。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当时你们的关系,是要谈婚论嫁的吧。”程玉璟的语气一如既往的冷淡,让人听不出喜怒情绪。
“是。”陈世初点头。
秦南斋是颐坤堂的人,从某种程度上来讲也是他的手下,程玉璟虽然未曾接触过她曾经提起的这位陈家独子,但是对于她什么时候嫁人什么时候离开,他心里也是有一番规划的。
“那你们可曾约定过时间?”
“她同我说过,带到太后和大国师的事情解决,她愿意随时随地同我成亲。”
“秦南斋的身份,虽然是落音坊的行首,同时也是它背后唯一的老板,可说到底也只是一个商户,拿得是商籍。”程玉璟不知不觉的压低了声音,“而你,是朝廷一品官员陈国公的独子,单凭你的身份,便是做个驸马也大有可能。所以说白了,南斋与你根本就不是谈婚论嫁,只是她心里将你看得太重,才应了做你的外室。”
程玉璟的话一字一句如同一把锥子,生生戳在了陈世初的心里。以往的一幕幕如同皮影戏一般的在脑海里浮现,却又如同一根断了线的风筝,怎么抓,也抓它不到。
“陈公子,我知道你也是个见多识广的人,应该听说过,极北之地的忘川崖边,长着一株千年奇花吧。”
无视那人悲痛欲绝的眼神,和他眼眶中那呼之欲出的泪水。程玉璟依旧不急不徐。
“浮珠花,又名忘忧花,十年只开得一次,一次只开得出一朵。取其花心为引,再配上十几位西域的珍贵药材,取人心血熬制七天七夜,便能炼得一味特别的丹丸。服下,则可以忘掉所有自己想忘掉的事情。”
“秦南斋……她……她不是因为受伤,是因为……服下了那颗药吗?”
“是。”程玉璟点头,“那颗药,是我给她的。”
“为……为什么?”
“因为那天晚上发生了一件大事。”想到这儿,程玉璟微微的抬起了头,眸光闪烁,“有件事,一直以来我都犹豫不决,不知道该不该在那个晚上告诉她。后来事情办完了之后,我给她写了一张字条,上面的内容,就是我一直不知道是否该说的内容。我给了她那枚浮珠丸,也是为了让她选择,是否要忘了字条上面的话。”
“结果……结果……”
“没错,后来就是你所看到的样子。她忘记了整整四年。”
“她……她竟然……真的那么在乎?”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种种波涛,陈世初终于支撑不住,他哽咽,甚至颤抖,他留下了许是有记忆以来所留下的第一滴泪水。
“浮珠丸,虽然可是忘掉所有自己想忘的。但是还有一点却不可避免,便是如若她想要忘记的事情很早以前便已经发生,那么再那之后,所有的记忆,便全都烟消云散了。”
程玉璟只是淡淡的解释。
“所以事到如今,你还要与他重新开始,与一个一心企图忘了你的人重新开始吗?”
“我……我爱她,但是……我也恨她。”
“你说什么?”
“我恨她明明那么单纯的一个姑娘,为什么心甘情愿进了那颐坤堂,为什么整双手都沾满了鲜血。我恨她为什么要瞒我瞒了这么长时间。”
“她只是借着颐坤堂的身份在江湖上办事,你何知她的手上竟沾了鲜血?”
“我傻啊,我笨啊!”他顿时控制不住的大喊,“那天晚上,我喝多了酒。冲到了她在落音坊的房间里。我质问她为什么会回来的那样晚!我质问她是不是为了名誉和地位不管沾上多少无辜者的鲜血都无所谓!我质问他是不是早就已经为了她眼前的地位污了自己的名节!我质问他是不是这些年来她于我之间的全部解除都不过是逢场作戏,让她可以在旁人面前足了面子!”
“这些话,你一字一句,全都同她说了?”
“是!我说了……”快到夏日,可是晚风依旧不小,呼呼的从身边吹过。他疲惫不支地蹲下了身子,“我还说……我这辈子都不愿再与她相见……我情愿从来都没有认识过她……”
原来如此,程玉璟突然长舒口气。
一切的一切全都解释的通了。
有些事,别人不知,他却知道。那些年里,秦南斋对这个男人的依靠,对这个男人的爱,他全都知道。纵然那样多的雨雪纷飞的日子,他们甚至都不知道能不能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可是那时候的陈世初与她而言,一直都是最温暖的阳光。
只因为他曾经爱上过她最不起眼,又最单纯的样子。
“程世子,我与她……是不是……再也不可能了?”
无力地,他蹲在地上,浑身上下都禁不住地颤抖。
程玉璟没有理他,只是淡淡地留下一句“保重”。
结束了,一切全都顺理成章的结束了。结束也是一个新的开始。
蛋清见程玉璟从乐坊里面缓缓走出,“嗖”的一下从马车里窜到了地上,又钻进了程玉璟的袖里。
“主上。”莫臣一个箭步从车后方冲了过来,身形仿佛与那黑夜融为了一体。
“我在落音坊的这段时间里面,外头可发生了什么事情?”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莫臣摇头,“只是刚刚宗盛府的人去梅园找过您,看您不再便独自回去了。莫瑶问了原因,好像是关于长公主一案的证据。”
“证据出了问题?”程玉璟的眉头微微皱起,“那人可有说明细节。”
“不曾。”莫臣摇头,“不过看样子好似也不是特别着急。”
“驾车。”程玉璟不曾再考虑,直直地掀开了车帘,“去宗盛府。”
“主上,已经过了亥时了,您还是先回府休息吧,不然……”
“按我说的做。”程玉璟的声音不大,却透着说不出的威严。
莫臣不敢反驳,只得按照他的意思去做。
马车渐渐的驶离了落音坊,行驶到了宽阔无人的主道之上。程玉璟缓缓地将手中的药瓶放到了袖里。倚在窗框上,有些疲惫地合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