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两刻钟前，当南斋发现自己弹奏了多年的琵琶琴弦竟然不知何时被人生生隔断了之后，有那么一瞬间，她的脑子是空白的。
桐木制造，白玉为饰，虽算不上高贵华丽，却也是她从小用到大的。
正式演奏的时间只有一刻钟不到，到时候乐坊里面无论是否新晋，但凡是为妙音娘子都要随时准备待客，每个人手里的乐器都是需要自己严格把关的。南斋便是想要临时借用怕也困难。
一切的意外就好像是早有人安排，两天前，乐坊的库房因为一场大火竟被烧得一干二净。里面的备用乐器竟一个都没有幸存下来，便是有那么一两只能弹的琵琶，也是落尽了飞灰，琴弦更是乱得无从调起。
好在，她尚有箜篌可以应付。小的时候，她曾在库房里面无意将它翻了出来，请教了当时的穆姑姑教她弹奏，穆姑姑只道自己也从未碰过，无从教得。
她也建议南斋莫在那上面下功夫，这年头，早已没人将那东西放在台面之上，可是南斋只是轻轻的拨弄了一下它的琴弦，便觉得，自己和那个高贵的如同公主一般的乐器霎是有缘。只想着将来若是有朝一日她可以将此重新发扬，才再好不过。
今天的意外，虽说让人无奈，可却也是恰恰给了她这个机会。但是她也从没将这件事情，当成是一次真正的意外。
“林姐姐真的是特地来同我切磋琵琶的？”南斋浅笑，少有人能看到她目光之中一闪而过的嘲弄。
“这是自然。”林沫儿十分果断的点头，“只是不知在场的诸位……”
林沫儿略带着一丝扭捏地转过了身，常常的睫毛垂下，眉眼之间尽是楚楚可怜的柔情。
这样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足以令在场的众人都心生怜意。更何况林沫儿也是全京城都知道的琵琶大师，乐师之间互相切磋，本也是合情合理的事情。所以此刻不管见不见得那林沫儿的，都跟着应和。
“林善才此次提议甚好。”
“在下也是如此认为，只是不知秦行首能否赏脸，让在下大饱眼福？”
“……”
众人的呼声越来越高，甚至就连楼上的厢房里也有些许进行了附和。赶巧现在距离上一次的斗乐也过去了将近半年，他们也是好久都没有什么机会一饱耳福了。
林沫儿默默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想着到了眼前的这一步，她似乎也不用再费口舌多说什么了。只是她未曾看到，南斋此刻的神情，是如何的淡然与轻描淡写。
“既然如此，我便是却之不恭了。”南斋十分礼貌地笑笑，她转过身，冲着林沫儿点头示了下意。
“妹妹肯赏脸，真是我的荣幸。”林沫儿也稍稍做了个样子，她一边说着，一边挥手像身后的女童示意，两位女童一人手捧一个箱子，举到了南斋和林沫儿两人面前。
林沫儿轻轻的将她打开，取出了里头一把浑身通透如同白玉一般的琵琶，又给那女童使了个眼色，女童心领神会，放下手中的空箱子，轻轻走去打开了南斋面前的那一个，取出了同样的一支。
“好漂亮的琵琶。”南斋感叹，“只是不知姐姐这是何意？”
“我看妹妹这会子手中没有，便用我这支吧。正巧我也是这么打算的，这样一来我们的比试才算公平。你放心吧，你我说上的这两只琴，都是调好了的。”
“这……”南斋轻轻的拂过了那光滑又透亮的琴身，缓缓勾起了嘴角，“虽然是为了斗乐，可既然是姐姐的东西，我便不好就这么染指。小蝶……”
她冲着后头的屏风轻声呼唤，“去从库房里面取一只备用的过来。”
小蝶站在远处愣了一下，突然双目放光，咧嘴笑道：“行首等着，我这就去取。”
备……备用……
台下的众人皆是一惊，刚刚那位替她说话的中年男子又一次忍不住问道：“既是比试，便是各取自己顺手的乐器便好，秦行首为何不用自己常用的那支？”
听到这样的问题，南斋只是略有些为难地笑笑，只是一旁的林沫儿却略有些紧张地愣在了原地。
“说来惭愧。”南斋柔声回应，“小女子未曾护好自己手里的东西，便是今天一个上午未在房中，琴弦就让不齿之徒割得干净。时间来不及，我也是迫不得已，才会用箜篌代替琵琶，为各位演奏的。”
南斋只说到了这儿，便隐隐听到台下几人发出鄙视的嘘声。
“本来也可以像刚刚演奏过的各位姐姐们借，只是难保她们一会不会用到，一来一还的浪费时间倒也麻烦。所幸库房里面还有些剩……”
“秦……秦行首！”
一阵匆忙的脚步从后方传来，伴随着掩盖不住的惊慌，正是小蝶。
“行首不好了。”她站定在了屏风的侧面，大口大口的穿着粗气，“我刚刚尚未感到库房，就听一个女童赶来回禀，就在刚刚，库房里面突然发生了火灾，烧……烧起来了……”
“怎么回事？”南斋的神色顿时就变了几分，“怎么后突然着火呢？”
“行……行首放心，火势不大，但是发现的及时，已经全然扑灭，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南斋的语气充满了担忧。
“只是行首需要的备用乐器，却被烧的一件不剩了。”
一件不剩？
台下的人这会子就算是傻子也发现了端倪。突然是秦行首的琴弦被人隔断，接下来又是库房失火。随便拿出来一件都不是一句简单的意外能够概括的。
再看看此时此刻发生的事情。没有了她最拿手的乐器，她硬是凭绝佳的本事靠一支箜篌得以完成，却突然冒出一人，硬要让她拿琵琶比试。
“不管怎么说，火扑灭了就好。”不出一刻，南斋的神情又由刚刚的有伤转为了发自肺腑的庆幸。
“只是库房里的那些乐器，竟然一个都不剩了吗？”
“秦行首莫急，我家虽没什么本事，却是世世代代都做乐器铺子的，姑娘这里如今遭难，我便是别的帮不上忙，也定会为姑娘和落音坊的诸位准备一套全新的乐器，不会让姑娘失望的。”
台下这是又站出了一位公子，他似是落音坊的老主顾了，便是南斋都似有印象在自己很小的时候见过。
“多谢这位公子了。”南斋感激地笑笑，“只是无需公子这么费心，库房里的东西本就是救的需要拿出来备用的，也不值几个钱。公子也无需那么大动干戈。”
“这大动干戈什么？又不是什么大事。”
“就……就是。”一直未曾说话的林沫儿这会子的脸已是一阵红一阵白的。她万没想到，落音坊这要强的一个地方，竟然会毫不掩饰自己的失误与看管不周，生生当着那么多公子的面，就将这件事情斗了出来，竟还惹得众人的同情和猜疑。
“落音坊若是是在缺少了什么，也可以找我。我也是不会见死不救的。”
林沫儿这话说的属实没有脑子，南斋看的出来，她显然已经慌乱。
“多谢林姐姐好意。只是不管我是否推卸，今日的比试，我怕是只能借用姐姐的东西了。”
她一边故作亏欠地说着，一边渐渐地松开了覆在琵琶弦上的四指，轻轻撤回了内力。
“你瞧瞧，妹妹这说的是哪里话呢。”林沫儿连连笑道：“本就是我来邀请妹妹切磋，妹妹肯赏脸都已经是万幸了。”
林沫儿小心翼翼地坐到了南斋身旁的椅上，语调倒是不知比刚才客气多少。
“林姐姐的邀请南斋当然不会退却。只是……一会还有其他姐妹的曲子要奏，飞乐令也要在今天晚上开始，咱们纵是要比，便也就比一首曲子如何？”
“如此甚好。”林沫儿似乎也不想浪费太长的时间，“不如就一首曲子，你我各弹一段，错开来弹，完成全曲。”
“那便选《十面埋伏》如何？”南斋提议。
林沫儿稍思了片刻，这《十面埋伏》弹得正是若干年前楚汉相争后的垓下决战之景，此曲虽说是独奏，但是却也从头到尾氛围三大场景，十余个段落。林沫儿将整首曲子用极快的速度从头到尾过了一遍，若按这“起承转合”来说，这其中最精彩的“承”与“转”，几乎全在第二部分。
从汉军在垓下伏兵，到楚汉两军的短兵交接，再到两军的生死搏杀，各中激烈若是都能弹得出来，那带来的效果必然是不同凡响。
正巧，这样的一首曲子虽然习乐之人几乎人人都会，但是却鲜少有人会在这样的场合当众来弹。倒也真是刺激。
“姐姐您不愿意吗？”南斋见林沫儿一直都未曾说话，急忙询问。
“不，怎么会。”林沫儿忙摇头，“只是两个人分开弹一首曲子的话，构思不好多少容易混乱，我想着，不如由妹妹来弹埋伏之前和‘九里山大战’之后的部分，中间那部分由我来弹，如何？”
“随意。”南斋十分随性地笑笑，她待众人的议论声渐渐安静之后，又静静的将手搭在了那熟悉的四根冰凉的弦上。
林沫儿渐渐从刚才的紧张中舒缓过来，勾起了嘴角。她侧头看着南斋手中的那透亮如玉的琵琶，这才想到根本就用不着自己去废那样的一番心思，不管怎样，这秦南斋，今日都一定会输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