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雅睁开双眼,最先映入的是澄澈的天空,没有一丝云的痕迹,令她不由得想起白岩镇旁广阔的瞳湖——据传是神明“悲悯的莫莉茜雅”的左眼所变化而成。还在那里生活的时候,她最喜欢的事就是在下午放学后,太阳还斜斜地挂在天边显出暖暖的鹅黄色的时候,牵着哈里去湖边散步。如果恰巧遇到无云的晴天,湖水所映照的天空会比它原本的颜色更加湛蓝深远。
目所能及的最远处,有着细细的一线碧蓝——似乎真的有一片宽广的水域。或许正因如此,迎面的微风才会如此清凉怡神,恰巧使得晴空下的日光不至使人感到焦热。
地面则几乎完全被浅金色覆盖了。弥漫在空气中带着微微焦苦的麦香正来源于此——这片超乎现实的麦田,比起安雅印象中真实的麦田竟多出了堪称“雄伟”的气势,不单是因为它肆意霸占了视野能及的几乎所有土地,更是因为那些被麦穗压得快弯成手杖形状的麦秆,足足有两三人高。
安雅原地坐了下来。她的身上仍旧是最初被带进教团软禁血裔的机构时发下来的一套白色衣物,质地不错,只是稍微大了一号。如今的安雅穿着这一身,倒也没有什么违和感,毕竟这具身体的外表十多年来没有半分变化,依旧维持着十五六岁的少女模样。落脚处并不在麦田中,在她身下的是温暖、软质,覆盖着质感细腻的白色毛发的……某种异常庞大的生物的身躯。
“不错的布景,很容易让人放松。只是那些麦子高得实在夸张了点,若真的存在,实在不太便于农事。不过,想来如您这样的‘伟大’存在也不会在意我等‘弱小生物’究竟是如何生存的吧?”
“还是有不小的成见呢,希尔文小姐。”
伴着这柔和、辨不清性别的声音,身下柔软的“地面”震动起来,白色延伸出去,在十多米外抬升起来,显现出一个弧线圆润、形状介于幼兽与蛇类之间的巨大头颅。三双海蓝色的眼瞳在头颅两侧依次睁开,一齐注视着少女。
“但是,看来在曾经在千塔城的数年研习生活还是为你带来了相当的学识和理性,”巨兽微微晃了晃脑袋,“至少它们足以使得我们之间的交流得以成立。”
安雅歪了歪头,也并不奇怪对方会知道自己的人生经历,毕竟对于这一类存在而言……
“啊,请不要误会,除去方才为了解开一些疑点而旁观了一些记忆片段之外,我并未更多窥探你的灵魂。只是卫戍教团所属‘无色执行者’在任职后的履历并不保密而已。”
“哦……”这倒是让安雅有些意外,“既不沉默也不否定,而是进行这样毫无必要的详尽解释吗?”
“并非毫无必要,”巨兽的平稳得听不出感情色彩的声音中竟似乎带上了几分认真,“坦诚相待是长期合作的基础,我一向如此认为。正如此刻在你眼前的,亦是我若在主物质界层以全貌显现,将会拥有的真实模样。”
“听上去并不是很有用的情报。”安雅语气平静地回应道,并未就前半句中的关键词发表感想,“你已经知道我的名字了,那么至少也该让我知晓你的名号吧?”
“失礼了。”巨兽微微颔首,“圣约石典有载,‘宁静的修·伊戈’,你可以直接叫我修·伊戈。”
“‘宁静的’……吗。”安雅想起了自己在使用逆棘枪后昏迷之前听到的词句,不过现在她并不想深究其中的含义,“好吧,修·伊戈,你之前说时间有限,想和我谈谈,应当不只是打算聊这些闲话吧?”
“诚然。”它顿了顿,“但是这些‘闲话’也是计划之内的。至少现在你比刚来到这精神空间的时候放松了许多,这有利于我们的关键交流顺利进行。”
安雅皱了皱眉头,这家伙……是不是表现得有些过分“坦诚”了。一般来说会有人把自己在交谈中作的布局都对交谈对象解释清楚吗?还是说,这也是对方的策略的一部分呢?
“时间确实不多了,该进入正题了。”巨兽的脑袋向上抬起,并凑近前来。六只海蓝色的眼瞳同时转动,一齐对着安雅,“鉴于我们之间的情报并不对等,也没有足够的空余来向你一一解释清楚,过多的交流并不能产生应有的效力。因此这一次谈话想要传达给你的信息只有一个:关于你在至今为止十余年的战斗中所怀抱的意志,其中的一部分……
“自我厌恶的部分、希望与‘那东西’同归于尽的部分,是受到恶意的诱导而产生的。而这份恶意,其实并不难破解。你身为‘无色执行者’所拥有的权限足以做到这一点,去教团的人事资料库中——
“检索你养父母的姓名吧。”
安雅的瞳孔骤然紧缩。在这自称“宁静的修·伊戈”的存在面前,少女第一次失去了镇定,可当她张开嘴想要再问些什么的时候,周身的一切已经开始变得扭曲、朦胧。光在远去,风沉寂下来,触感的错觉褪去,身体变得像是凭空漂浮着,接着向黑暗中坠落下去。
最后消失的是修·伊戈六只冰蓝色、晶石大吊灯般散发着光芒的眼瞳,以及它最后的话语。
“安雅·希尔文,稍后再见。”
……
“诶,她的眼皮刚才是不是动了一下。”
从上方垂下的长发在脸颊上擦过,痒痒的,让安雅下意识偏了偏头。
“真的!安雅?你醒了吗?”
“唔……希露可?”
安雅睁开眼,一张骤然放大的脸让她浑身一震,下意识抻直了手臂。这个动作恰巧挥开了撑在床沿上的细细的胳膊,半个身体悬在床铺上方的女孩惊叫一声,眼看就要横着压在安雅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坚实饱满的手臂从旁边伸出,堪堪止住了女孩倒下的趋势。麦色皮肤的少女伸出双手托以托住腋下的姿势将矮小的女孩从安雅的床上抱了下来,头也没回地喊道:“艾丽西亚,拦住那头母黑熊!”
“小——安——雅——”
拖着长音的呼喊声从楼道外传来,由远及近,并随着声音的主人撞在门板上发出“嘭”的一声巨响戛然而止。
以流利的手法将房门关上并上锁的黑发高挑少女面无表情地推了推被震得下滑的无框眼镜,接着伸手拨弄了一下门把。
房门就那样“啪”地打开了,撞在内侧的墙壁上,并将断裂的锁具零件撒了一地。一个红色的身影以通常只会在漫画或者动画里出现的滑稽姿势倒了下来,并在自己的脸触地前伸手撑住了地板。红发的女性缓缓站起身,摸着差点在金属门板上撞歪掉的鼻子,带着几分委屈开口道:
“艾丽西亚……”
“队长,稍后请向楼管报修病房的门锁,赔偿费用由您一人支付。”
“我不是说过会小心的嘛,不会再伤到小安雅的……”
“如果不是您七个小时之前将安雅按在胸甲上的时候完全没有收力的打算的话,她本来只需要接两根肋骨的。再加上您刚才在走廊里狂奔的气势,我们并不能相信这种保证。”
“丽塔,”麦色皮肤的少女转过身,叹了口气:“我知道你短时间内很难适应这一点,大家其实也一样,但是,安雅她……”
“啪。”
整间病房一下子安静下来。所有人都转过头,看向病床的方向。
白色的陶瓷水杯掉在地上,弹了一下,并没有碎裂。温凉的开水流淌开来,漫及站在旁边的希露可尚残留着泥土的长靴。
安雅以一个怪异的姿势斜倚在床头的靠枕上,有些呆然地看向自己的左手。手掌处裹着几圈纱布,而露在外面的手指上留着几道浅浅的划痕,透着一点肉色。这种程度的伤口对于安雅的身体本来是不应该存在的——在产生后就应该立刻自然愈合才是。安雅控制着手掌握成拳、再抻开,强烈的不适应感在肌肉与筋腱之间涌动,一如方才拿起水杯的瞬间。并非这只手已经连握住并举起水杯的力量都已经不具备了,只是……这具身体的每一寸都变得无比陌生,以至于少女短时间内无法操控着它正常地作出哪怕是最普通不过的一个动作,譬如“起身”或者“喝水”。
颇似十八年前在“家”的废墟之中茫然无措地醒来时所感受到的,或者说与那正好相反。
“戎格,我的身上发生了什么?”
拥有男性一般名字的少女对上病床上的同伴投来的目光。她张了张嘴,面上的光景几经变换,最终定格在一个嘴角微扬、却又似是悲伤的怪异表情上。
“安雅……”
“卫戍教团‘无色执行者’第十七小队所属,安雅·希尔文骑士。”
名叫丽塔的红发的少女打断了同伴的话。她从戎格身后走出,全然不复方才玩闹时的模样。十七小队的队长注视着隐隐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的安雅,深吸了一口气:“根据医疗部与监察部白袍修士的检测,你的身体之中已经不再表现任何侵染反应。恭喜你……骑士,你成功战胜了异生物的血肉与意志,从今天开始你的身体的每一分、每一毫都完完全全属于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