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末,虽然京城里树梢枝头上吐露出的嫩绿的新芽宣告春天已悄悄来临,但是城外偶尔刮起的萧杀的寒风还在时不时的提醒着人们冬天并没有远离。放眼望去,京城北郊仍是一片荒芜,枯草铺满了大地,一条青石板铺就的官道,远远的消失于天际。官道旁有几棵的还未发芽的柳树,光秃秃的枝干仿佛一只只枯槁的大手。寒风不时卷起一阵风沙,为天空铺上一层薄薄的黄绢。这时,从远方的官道上缓缓走来两匹马,马上坐着的,正是青衣青年和少年。
“哇哦,玄逸师兄你看,城墙好高啊,比我们住的房子还要高。”当二人走近城下时,少年看着京城高耸的城墙惊讶道,他这一声,引起了不少入城百姓的关注。
“是啊,灵飞,你是第一次入京,惊讶是正常的。”名叫玄逸的青年说道:“只是进京后记住遇事要冷静,切不可像这样一惊一乍吸引人注意。”
“是。”少年脸微微一红,吐了吐舌头说道。不过,由于好奇的天性,过来一会他又开始充满好奇的打量着那两扇巨大的城门和期间往来的行人。
等两人走到城门下,天色已经渐晚,已没有多少行人进出。门口两旁负责检查的大部分守军随意的坐在地上唠嗑,手里的兵刃胡乱的靠在墙边。几个站着的也大都支着矛戟发呆,任由过往行人随意进出。看到此情此景,玄逸不由的叹了口气,看来以前师兄说的楚国朝政疲敝并非空穴来风,连京城重地的守备都如此懈怠,可想而知其他地方该是如何光景。
等二人进城后,因为天色已晚,便打算先找个店家落脚。玄逸以前来过京城,知道多数客栈都在城北市集,便领着灵飞往北集方向走去。
“奇怪”二人走着走着,灵飞突然低声说道。
“你也发现了。城中有异。”玄逸看着前面的景色说到。
京城总共有四个市集,东集基本都是日用百货;城南是大部分官员和富豪的寓所,所以南集主营文玩玉器等奢侈品;西集主要以娱乐为主,都是各色酒馆和青楼;北集则主要是各种瓜果蔬菜,以及大部分客栈所在地。玄逸仍然记得上次到访京城时,一直到日落时分,市集的人群才渐渐散去。如今在两人面前就是北市,虽然太阳西下,但市集上却冷冷清清,和玄逸印象中大相径庭。而且所有人都形色匆匆,仿佛不愿久留。买卖也都是一口价交钱走人,没有通常回响在市集中的讨价还价,小贩们仿佛禁声一般,以前各色吆喝都消失匿迹。偌大的市集除了嘈杂的脚步声外,基本上听不见其他声音。
得月客栈位于北集东北角,是京城内三处大客栈之一。客栈门口两座迎客石狮子都有一人来高,玄逸以前和师兄来过一次,他记得当时客栈里的客人络绎不绝,店小二就站在石狮子旁边招呼客人,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有,忙的不可开交。可眼前的得月客栈,两座本应威武雄壮的石狮子上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雄狮更是被当成拖把架,嘴里塞了三把等着晾干的拖把,从拖把上流下的稀稀拉拉的水滴落在雄狮身上,和灰尘混在一起,显得泥泞不堪。店小二还是玄逸印象中的那个店小二,只是这些年胖了不少,也没有记忆中的那么精神。他坐在店内一张松桌子旁,左手支着头,两眼直勾勾的看着桌上的一片木头斑纹,懒洋洋的发着呆。老掌柜还没换人,只是比玄逸印象中多了不少皱纹,眼眶也凹陷下去,颌下的胡须也稀疏了一些。店内无事,老掌柜拿着一本书坐在柜台后面翻阅,时不时的舔舔手指,翻一下书。偌大的大厅内只有稀稀拉拉几个人在吃饭,也没有平时好友一起下馆子时的喧嚣闹酒,偶尔有几句交谈也都压低了声音。习惯了以前店内人声鼎沸样子的玄逸愣了一愣,心中更多了一丝丝担忧。这时,发呆的店小二看见他二人走进门来,并热情的上来迎接,反而是带着一点戒备,举手投足间仿佛刻意和他们保持距离,“你们是打尖还是住店?”店小二语气冰冷的问道。知道他们要住店,店小二用手指了指柜台,便赶紧离他们远远的。看到这个情况,玄逸越发感到奇怪,于是,趁着订房交钱的时候,和掌柜的唠起嗑来。老掌柜毕竟年长许多,处事比店小二要圆滑不少,对他们二人还是客客气气,有问必答。
“掌柜的,为何京城里感觉怪怪的?我记得以前得月客栈向来人满为患,怎么会冷清到这个样子?”玄逸掏出二钱银子作为房费,放在油漆已经差不多掉光的柜台上,问道。
“哎。”老掌柜伸出骨瘦嶙峋的右,手接过玄逸递过来的银钱,随手丢到柜台下的钱箱里,然后后叹了口气,用手揪了揪下巴上所剩无几的几根山羊胡子说道:“客官有所不知,现在京城在闹妖怪,大家都人心惶惶的,外地人能不来京城的都不来京城,城里人在外面有亲戚的都出去投奔亲戚了,现在在城里的都是走不开没办法留下来的。再这样下去,这个得月客栈我估计也开不下去咯。”
“哦?这就奇了怪了,京城有天子坐镇,城内外出名的道馆庙宇不下十处,哪里来的不开眼的妖怪敢在京城闹事?”玄逸素来不信鬼神之说,听闻老掌柜说是妖怪作祟后忍不住调侃了一句。
“哎,客官啊,理是这个理,可自从去年入秋后,半年时间不到,已经有三个朝庭命官、五个大户离奇暴毙。“掌柜的边说边用皮包骨的手指头在柜台上戳戳点点,”要只是暴毙也就算了,最诡异的是,据说所有人死的时候都面带微笑,而且全身枯槁,有如被妖怪抽干了精气一般。京城里有名的仵作都查不出死因,从附近州府调过来的仵作也毫无头绪。你说渗人不渗人!后来就开始有流言说是黑狐精作怪,专门盗人精气,暴毙的那几个人都是被黑狐精夺了元精后****。弄的大家人心惶惶,天一黑都不敢出门,生怕遇见狐狸精。朝廷为了安抚民心也曾派法师设坛做法,城西福灵寺的主持明见大师,城东青云观的云石道长都有设坛做法,但是毫无用处。本月中旬,住在城西的冯财主还是莫名其妙的死了,症状一模一样,客官你有所不知,那个冯财主在京城都是出名的大胖子,走路要四个人扶着,人少了还扶不动他。结果呢?听说死的时候除了皮就是骨头,我家店小二一只手就能给他拎起来。”
“原来如此,听您这么一说还真像是妖怪作祟?”听完掌柜一番神乎其神的解释后,玄逸说道。
“师兄,真的有妖怪么?”二人一进客房,还来不及放下行李,灵飞就急忙问道。他毕竟还小,刚才老掌柜的一番话把他吓的不轻。
“哼”玄逸冷笑一下,“怎么可能,世上没有鬼,只有人搞鬼。”
“可是,有人搞鬼的话难道查不出来么?”听到不是鬼神作祟,灵飞的心才稍稍放了下来,但是仍然有些后怕的问道。
“这种事一般交由京兆尹府侦办,可京城遍地皇亲国戚,京兆尹府官卑言轻,能查出什么来?还不是无奈之下拿鬼神作祟交差,当今皇帝又素信鬼神之说,专吃这一套,这样传出来后就成了黑狐精作怪。今晚我们早些安歇,明天一早先去誉清候府再打探一下情况。”
当夜无话,次日一早,二人便带着老阁主的手札前往誉清候府。和京城其他王侯家不同,誉清候府没有坐落在热闹的市集或宽阔的主路周边,而是在人烟稀少的元福街上。侯府大门也和其他官府大门金碧辉煌的装扮不一样,只有两个朴素的镇宅石狮子立在门前,那石狮子还没得月客栈门口的气派。两根门柱上的红漆已经基本掉光,只有门框上挂着的一块红木匾额还算比较新,上面是先帝爷亲题的四个大字—誉清候府。门外并没有府兵站岗,再被空无一人的街道衬托,一眼望过去整个侯府透露出一股萧条冷清之气。
“这誉清老侯爷可真够朴素的。”灵飞心直口快,看着这连一般地主大户家都不如的侯府大门,忍不住说道。
“灵飞,不得无礼!”虽然身边没有旁人,但是京城重地,隔墙有耳,玄逸赶忙打住灵飞的话头。不过,当二人走到门前时,看着那锈迹斑驳的门环,玄逸也不得不在心里赞同灵飞的话,誉清候府的确朴素到有些清贫的地步了。
当当当的扣门后,过了一会,就听见吱呀一声,侯府大门打开了一道缝。从门里走出来一个满脸皱纹的老仆,身上那件长褂看上去年纪和他差不了太多。他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前用那双浑浊的眼睛不停打量着玄逸二人。玄逸赶忙施礼说明来意,并将老阁主交给自己的玉珏交与老仆。老仆接过玉珏后后微微鞠了一躬,用嘶哑的嗓音说道:“请二位在此稍后。”随后转身走入门内,吱呀一声又将大门关上。
又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又是吱呀一声,这一次两扇大门全部打开,老仆走出来对着玄逸施礼道:“侯爷有请,请二位随我来。”等玄逸进了府以后才发现,和寒酸的大门不同,府内布置虽然称不上金碧辉煌,但是并不简陋,反而别有一番清新素雅之意。等来到后院,二人惊奇的发现,整个后院的布局和凌烟阁竟然非常类似。
“师兄,这位侯爷是什么来历,怎么这个侯府的布局和咱们凌烟阁差不多?”灵飞压低嗓音偷偷问玄逸。
“我也不知道,老阁主从来没有和我们说过誉清候和凌烟阁有关系,这誉清候府我也是第一次来,等下见到了老侯爷后再趁机打听一下吧。”
在老仆带领下,二人来到正厅里。在正厅中间,放着一把黄梨花木的太师椅,一个老人端坐在椅子上面,痴痴的望着手中的玉珏发呆。直到听到老仆的通报后,老者才将目光从玉珏上收回,抬起眼看着玄逸二人。
就这简简单单的一眼,却让玄逸心中一凛。在老人的眼神中,并未包含一般老人眼神的混沌迷茫,反而透出一股犀利,如利剑一般落在自己的身上。
二人施礼完毕后,玄逸将老阁主的手札递交给誉清候。老侯爷看着看着,面色慢慢变的忧郁起来。
“所以,你们此次入京,是为了探寻你们师兄的下落?”老侯爷将手札合上后,看着二人说道。
“正是。“玄逸点了点头,”自从去年收到师兄最后一封来信,就再也没有师兄的消息了,故此我二人才会入京。”
“哎,五年前,你师兄初次入京时,也是先拜访我。现在回想起来仿佛就在昨天。当年和他的一番秉烛夜谈让老夫感悟良多,他对朝政的理解和把握也让老夫佩服不已。因为他此次入京是想将朝局拨乱反正,所以我写了一封荐书推荐他去拜访上官首辅。但是因为老夫早已致仕多年,朝堂消息并不灵通,所以之后的事情只有一些耳闻。据说你师兄投靠上官清后办事得力,多次为国家分忧,深得皇上信赖,已经官拜四品。可去年十月不知为何突然触怒龙颜,被削官去职,贬谪出京,再后来就不知所踪了。”
“去年收到师兄的来信日期是九月底,时间也对的上。那师兄是为何会触怒龙颜,侯爷可知么?”玄逸问道。
誉清候摇了摇头,“具体情况我也不慎清楚,但是自从你师兄被谪出京后,朝局大变。本来是三王逐鹿,结果齐王从几个王子中脱颖而出,被立为太子,今年十月就将举行立储典礼。”
“怎么会是齐王?”玄逸疑惑道。
“齐王不能当太子么?”灵飞在一旁不解的问。
“你有所不知,当今皇上总计育有六子,其中韩王早夭,燕王天生残疾。有能力入主东宫的只剩齐秦赵魏四王。秦王常年身居军旅,虽然军工赫赫,可是政绩不行,在朝堂上也没有太多人脉,既无争储之力也无争储之心;赵王负责工部和兵部,在军工政绩上多有建树;魏王负责刑部和吏部,朝中一半官员都可以算作魏王门下,况且魏王素无过失又有嫡长子的优势;齐王只负责户部和礼部,一直以来并无非常耀眼的政绩可以压住赵王和魏王,所以我才奇怪为何齐王能当太子。”
“因为你师兄选择辅佐齐王。”誉清候说道。“我听说当年你师兄在朝上崭露头角后,引得大多数朝臣嫉妒和攻击,幸亏有上官清百般维护才得周全,但仍然被其他朝臣联手打压。此时齐王趁机礼贤下士,将你师兄纳入麾下,随后短短几年在你师兄的帮助下,齐王在内政外交上多有建树,后来更将刑部也纳入自己麾下。赵王和魏王在朝中影响力已经大不如前,基本无力和齐王争夺太子之位。秦王则常年身居军旅,素无争位之心,所以最终太子就是齐王了。”
“那我师兄被谪出京后,齐王是否知道我师兄的下落呢?”
“这个我之前也探过齐王的口风,但是据齐王说,这一次你师兄触怒龙颜非同小可,朝臣们从来没有见过皇上发过如此之大的火,所以没有一个人敢给你师兄求情,本来陛下是想将你师兄刺字流放边疆,齐王最后也是冒着被责罚的风险去求见皇上,才改为削官去职,永不录用。但是贬谪出京后他就和你师兄就再无联系。现在他也不知道你师兄身在何方。”
“那师兄是为何触怒龙颜侯爷可知么?”
“这个……”老侯爷顿了一顿,摇了摇头。“此事我也曾和几个关系较好的朝臣打听过,但是他们都不愿细说,具体情况我也不清楚。”
听到这,玄逸灵飞都没有说话,可两人脸上都笼罩着一层忧伤。老候爷看看不忍心,又说道:“如果你二人要探寻兄长下落,老夫可将你们引荐给齐王殿下,当时具体是什么情况找齐王殿下一问就清楚了。”
“不,多谢侯爷好意,但是我二人此次入京还想低调行事,还望侯爷也不要将我二人此次入京的目的告诉他人。”玄逸谢绝了誉清候的好意。
“这是为何?”誉清候奇道,“你们要寻找师兄下落直接找齐王一问便知,为何反而要隐匿行踪?”
“侯爷请想,根据侯爷所说,当初我师兄忤逆龙颜之事引得朝堂震动。按理这么大的事情,纵使侯爷远离朝堂多年,也该听到个大概,可是按侯爷说法,连和侯爷关系好的朝臣都不愿将皇上具体因为何事震怒告知侯爷,岂不可疑?”
“唔,你这么一说,的确有些可疑。”
“此是其一,其二是我师兄既然已经投靠齐王,那么他忤逆了龙颜,齐王怎会不受牵连?为何我师兄被谪后齐王反而被立为太子?我师兄也不是死罪,又怎会出京后突然间音信全无。我所担心的是,这期间还有隐情。京城鱼龙混杂,我二人还是先在暗处慢慢探访比较合适。”
“恩,听你这样一说,的确这样较为稳妥,可是倘若完全不结识朝臣,汝二人又从何开始查探呢?”
誉清候话音刚落,那个老家仆又颤颤巍巍的走了进来,禀报道:“启禀老爷,京兆府尹陈铉陈大人求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