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动荡的岁月里,汤校长地点头,就可以代表双方家长对一桩婚姻的认可。这一对年轻人就都有了期待,有了憧憬。那段美好的日子,不是很长,却在夏君如的心里打下了特别深的烙印。
每天清晨和傍晚,是冯洛明和夏君如两个年轻人的专属时间——
过去晨泳的时候,只有冯洛明孤独的一个人,现在晨泳,夏君如就在旁边给冯洛明看风。她笑称:“一个校长助理的身体,怎么可以让什么人都看呢?”
晨泳完之后,冯洛还要在塘坝上站一会桩,也就是练一会功——赵大勇的弟弟赵小勇是一位执业拳师,功夫在他哥哥之上。临江城南沿湖数十公里一线的乡村,都有“操打”(习武)的传统。赵小勇是整个白沙湾地区的老大,长期带着几十个徒弟,收入比他哥哥高多了。冯洛明专门让赵大勇带着,到离学样三里多路的滨湖村找他拜过师,正儿八经地下跪、磕头、上“束修”(学费),该做的事都做了。
赵小勇传授给冯洛明一些武动,却从不自称自己是冯洛明的师父,这是一个没文化的人,对文化有一种天然敬畏,因此对文化人特别尊重。他传授给徒弟的技艺,谓之“浪子三招”:站桩,劈掌,跳墈。所谓跳墈,就是在俩腿肚子上绑了沙袋,从田墈下朝上跳,以练习“轻功”。练久了,村里稍低矮一点的房子,他基本上都能够一跃而上。走起路来总是呼呼地两腿生风,比平常人要快很多。
这三招看似简单,实则是一个操打者必不可少的基本功。冯洛明花了不少的时间跟着赵小勇琢磨神奇的轻功。他目前尚在站桩阶段,滨湖村不能天天去,一有空就在赵小勇的哥哥赵大勇的就近指导下站马步桩,身体下蹲,两手前伸,很长时间一动不动,眼睛都不眨一下,像个傻子一样。赵大勇冷不丁在他的屁股上踢一脚,他立刻就坐翻在地。赵大勇就昂着头,倒背着双手,大声说:“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啊,接着练,接着练!”
这个时候,就是赵大勇这个挑水杂役最神气的时候,比汤校长表扬他的时候还要神气。因为住在一个屋子里,一个锅里吃饭,玩得特别好,平常什么都得听冯洛明的。只有在这个时候,他才临时替代弟弟小勇,成了冯大助理的师父。
夏君如感觉这乡野间的自创拳术有点古怪,打起来一会儿像猴,一会儿像虎,一会儿还像鸟和蛇,仿生学似的。她在南京的训练场看过父亲教学员拳击,父亲教的是西洋拳。西洋拳术跟中国拳术是完全不同的套路。相比之下,中国拳术更富于艺术性和观赏性,再怎么打,架势和路数不能乱,一乱就输;西洋拳术则把实战摆在最重要的位置,找准对手的破绽,一拳把对方打倒。
傍晚,他们大多时候沿着乡间小路漫步,迎着湖上吹送来的轻风,闻着馨香的田园气息,看着袅袅的炊烟,感受农家之乐。
远离大都会的白沙湾人是纯朴的,也是野性的。有一天,夏君如被农人们的田野游戏给惊呆了,这是她平生第一次目睹:学校附近一伙显然结了婚有了儿女的姑娘婆婆,在学校大门外捉住喝得酩酊大醉从镇上踉跄着脚步回家的厨子麻保生,将他摁在地上剥去衣服,然后分别抓住其四肢,抬起来,嗨。。。。。。唷,嗨。。。。。。唷,荡过来,荡过去,间或还要抛到高高的空中,谓之“撞油”。
在夏君如的眼中,三十多岁人到中年的厨子麻保生,基本上一个喜剧人物。他跟冯洛明一样,也喜欢游泳,他不叫游泳,谓之“打刨泅”。脱得光光的,扬起两只胳膊朝着池塘里扑通一跳,然后一顿乱七八糟的“狗刨式”,双手猛刨,两腿狂蹬,黑漆漆的脊背,白花花的腰臀,在水面上一拱一拱,激荡起来一大片欢快的水花,活像洞庭湖里的江猪子。
上岸之后,还喜欢光着身体跑来跑去,甚至就这样子站在塘坝上,把塘坝作舞台,把他喜欢的花鼓戏吼上一嗓子。吼得连冯洛明、赵大勇都脸上发烧,夏君如更是远远的不敢拢边了。
事实上,她清楚,只要这些半大不小的爷们们聚到一块的时候,就会有带色的节目上演,自己即便已经是有婆家的人了,那也得离得远远的,保持那么一丝丝姑娘家的矜持。
夏君如感觉到,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虽然十分贫穷,但却是和谐、融洽、快乐的!她越来越喜欢这个地方和这里的人们了!她想自己的一生,很可能就在这个美丽的地方度过了:不久以后,像汤志高设计的那样,敲锣打鼓、花轿酒席地嫁给冯洛明,然后住到属于自己的房子里,生一大串孩子,逐渐成为一个快乐的白沙湾人。而这正是自己和冯洛明都十分期待的事情。
冯洛明和夏君如除了晚上睡觉不在一个床上以外,差不多时时刻刻都待在一起,就像绿楼门前那一棵高耸入云的、历史悠久的、绞缠得紧紧的合欢树,令所有人都羡慕不已。
只要是没有旁人的时候,冯洛明喜欢对夏君如做出一些亲昵的小动作,要么在她的脸上摸一下,要么在她的背上抚一下,要么在她的肩头轻轻拍一下,同时小声道:“亲爱的,我爱你。”或者说:“亲爱的,你真漂亮!”
夏君如虽然口里说“走开点”、“别忘了你是校领导呵”,心里却是十分受用,脸上展露的也全是甜蜜。
而每当冯洛明单独跟其他人待在一起的时候,特别是跟赵大勇兄弟在一起的时候,提到夏君如这个人,从他们口里出来的,就是“你老婆”、“我老婆”这样的字眼了。那一天尚未来临,在他们眼里,宛若已经来临。
夏君如当然听到过他们的对话,但她心里甜滋滋什么都不说,只是对冯洛明变得越来越牵肠挂肚:生怕他没吃饱饭,生怕他没睡好觉。衣服领子上的油腻,在汪婶娘洗过之后,连自己的衣服都不洗的她,常常还要亲手给他补洗一番。。。。。。没过门的媳妇,正在学习做媳妇的课程。
可就在这个时候,翻天覆地的变化来临了!
这天夏君如正在老师办公室批改作业,一个头发蓬乱、衣衫不洁的女子突然闯了进来,朝地板上一跪,随即发出“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把夏君如吓了一大跳。
夏君如隔着办公桌定睛一看,原来是一个因犯错被开除学籍遣送回老家的女生。这个学生她太熟悉了,她跟她有一小段交际。她清楚地记得,她的名字江忠敏。
关于江忠敏这个女孩子,说起来话有点长——
一天晚上,正在巡夜的赵大勇发现有个女学生独身一人向河坡下走去。这时候晚自习已经结束,时间已经很晚了。他有些担心,便悄悄地尾随其后也走下河坡。
正是桃花汛期,满满的湖水涨平了赵大勇每天来汲水的小码头。春寒料峭,月亮被春天的乌云遮得严丝合缝,只有麻石驳岸边上的风雨灯泛着凄清的光亮。
女学生朝着码头的尽头一步一步走过去,连头都不回一下,木木的样子。赵大勇想:这女子该不会是来寻短见的吧。他甚至隐约听见了女子的抽泣声……
他看见女学生在驳岸的尽头站住了,约摸一支烟的时间,她毫不迟疑地朝湖中一跃。
“啊……”赵大勇吓得禁不住大叫起来,“有人跳河了,快救人哪!”
他的叫声惊动了附近几条渔船上的人,大家都提着马灯,跳到岸上,赶过来救人。
赵大勇和另一位渔民一道跳进了冰冷的春水里。
码头下面的水很深,但是跳湖者被她自己身上厚厚的冬衣暂时地浮着,还没有完全沉下去,在湍急的湖水里一起一落一隐一现向下游飘去。
二人挥臂奋力追过去,把跳湖者捞上岸来。
赵大勇用马灯照照跳湖者的脸,确认这女学生是师范二年级的江忠敏,一个在学校里很多人都认识的学生。此刻的她,已经被快速吞入的湖水呛晕了,肚子胀得鼓了起来,像个孕妇一样。
渔民说:“老赵你把她肩上坡去,肩上去水就吐出来了……”
赵大勇按渔民的建议,把江忠敏肩到肩膀上,鼓鼓的肚子正好顶在他宽阔的肩膀上。立即就有不少的水从江忠敏的口里吐出来,顺着赵大勇的背朝下流。赵大勇也无所谓,反正自己的衣服早已没有一根干纱了。
刚刚爬上坡顶,江忠敏就哇地哭出声来了。
没有发生人命案。可是也把学校很多人吓得要死,班主任夏君如更是惊出一身冷汗。
那天夏君如亲自到宿舍里去看她。女孩子这一年十七岁,长相不算丑,个子倒是比较高,跟夏君如差不多了。唯一的特点是发育得比夏君如似乎更好,早早地就有了一副妇人的身材,走起路来身体一颤一颤的。据夏君如观察,未婚的女子很少有像她这样的。
她印象中,江忠敏比其他的学生要调皮很多,胆子也大。有一天夏君如看见她在食堂里“请筲箕神”,因为好奇,她也混在人群里看了一阵。
只见她把食堂里一筲箕已经淘洗干净准备下锅的白米摆到饭桌上,让另一个女孩子在指缝里夹一根筷子,把手伸到米上面,然后口中念念有词。很快那女孩子的手,就在米上面不自觉地晃动起来,手中的筷子在米上面写着什么,一会儿大家便哄堂大笑起来。
原来,筷子写在米上的字,是“冯洛明”。意思是被请来的筲箕神告诉大家:那个写字的女孩子,心中暗恋的对象是冯洛明。
看了江忠敏装模作样的“请筲箕神”,夏君如心里又好笑又好气,不用说,这自然是江忠敏一手导演的闹剧。她觉得这个江忠敏有点野,她觉得在校学生不宜玩这种涉及男女之情的游戏。
女孩子们发现夏君如在场便一哄而散了。可是长得很帅很潇洒的冯洛明,成为学校里一些女孩子暗恋的对象,看来已经是不争的事实。这让她瞬间有了些不愉快的感觉。
此刻,从湖水中被救上来的江忠敏,似乎一直在哭泣,独自一个人仰躺在床上,被子盖到了眼睛下面。看见夏君如进门来后,哭得更起劲了,两只眼睛肿得泡泡的,仿佛受了多么大的委屈似的。
同宿舍的五六个女孩子,也没有哪个愿意搭理她,跟老师打过招呼之后都去忙自己的事去了。
夏君如心里想,这事一定有些蹊跷:一个人要自杀了,旁边的人居然都那么淡定,仿佛这女孩子就该死似的,这肯定不正常!
她对江忠敏说:“江同学,你能起床吗?你要是能起床,就跟我到我办公室去坐一下,咱们好好谈谈。”
女孩子想了想,点点头表示同意,掀开被子,动作缓慢地把衣服穿上。穿衣服的时候,夏君如发现,女孩子发育得真的相当好,身体显得特别健硕,屁股大得像磨盘。还在读书的学生妹,看上去就是一个成熟的妇人。
师生俩一前一后相跟着走出宿舍,无声地走过高树下的林荫小道,走进绿楼。
可是在夏君如办公室坐了半晌,江忠敏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只是反复念叨一句话:“唉,心里不舒服,死了算哒……”
夏君如问她:“为什么不舒服呢,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只当我是你的姐姐吧。”
“不舒服,就是不舒服,想死!”
夏君如一下没辙了。她了解一点江忠敏的履历:出身于小商人家庭,父亲在华容塔市驿镇上开一家小杂货铺,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本来家里经济状况还勉强过得去。这两年,日货大举入侵华夏,满世界皆是挂着株式会社招牌的洋行。江家铺子的经营变得十分的惨淡,她就不能再保持富家小姐的身份了,她甚至提出过退学回家帮着家人做生意,或者出嫁,以减轻家庭负担。学校给了她一笔助学金之后,她又勉强留下来了。
她现在是本校师范二年级的学生,离毕业还有一年时间。
夏君如捺着性子,反复追问,江忠敏反正是撬口不开,什么都不说,搞得夏君如心里火冒冒的又拿她没办法,只好把她送回宿舍。
回来的路上,夏君如想,女孩子,一般来说做出这样出格的举动,跟感情问题必定紧密相关……她突然想到,怎么不把江忠敏的同学找来问问呢?
不到十分钟,一个令人震惊的新闻就被江忠敏的同学像竹筒倒豆子一样全部抖搂出来——
同学们发现,不大招人待见的江忠敏,有事没事总爱往福音堂跑。她们还发现,她去那里的时间,全部都是福音堂里没人的时候。会不会是去做密室忏悔呢?
同学们为此特意都留了个心,时不时会有一两个人尾随江忠敏去探个究竟。久而久之,大家就看出了端倪:江忠敏跟年纪做她爷爷还有富余的卫约瑟牧师,有着令人震惊的关系。这两个人确实是进入了忏悔的密室,可是在上帝的殿堂里面,他们所做的是男女苟且之事。从木质板壁后面传出来的声响,让尾随的同学大惊失色。
有个胆子大一点的女孩子,绘声绘色地告诉夏君如:“我亲眼从壁缝里看见,真的是不要脸……”
女孩子说这些话的时候,夏君如脑海里浮现起卫约瑟这个人留在她脑海里最初的印象——
那是她刚到达白沙湾不久的一个礼拜天,她和冯洛明一清早从龟山上看风景下来,在学校食堂里用过早餐,就跟来自各处的人一道,走进了学校隔壁的福音堂。
这座福音堂主要为学校而设,由年近七十的荷兰人卫约瑟牧师主持。卫约瑟清朝光绪年间就到了中国,如今看上去已经完全是一个风烛残年的中国小老头了。
他的汉语甚至带上了白沙湾方言的韵味,日常衣服也是整套的汉装,瓜皮帽,长袍马褂,手工布鞋……“吃饭吗?”白沙湾人腔调是“吃饭吗?”喝酒,这里也不说喝酒,而是“恰酒”。临江人尊称“您”为“嗯拉嘎”,称老人为“嗲”,卫约瑟对这些词,都运用得相当娴熟。“学堂”,卫约瑟也像当地人一样念成“霍堂”……惟妙惟肖!
老头子仗着自己年岁大,开口就有点喜欢骂人,当然也是很土气很标准的“本地骂”:“日你个娘的,少跟我老子乱里乱弹!”要不是一双浅灰色的小眼睛和一只鹰隼般的长钩鼻子,再加上一小撮向前翘起的山羊胡子,人们很难觉察到他是一个外国人,更难以置信这是一位牧师。
“这位南京美人一来,嘿嘿”,他用一种细尖细尖的声音凑近经过他跟前的夏君如的脸庞道,“我们的助理先生就赫(活)起来哒!哈哈哈哈……”惹得大伙儿都往他们这边瞧。
在神圣的教堂门口,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牧师,第一次见面就开这种玩笑,让夏君如很不自在。她满脸绯红,连忙快步走开。
牧师卫约瑟先生还兼着滨湖大学的副校长一职,校长汤志高不在的时候,由他主持校务工作。他本来是这所学校的校长,后来降为了副校长。现在这个副校长,几乎都成挂名的了,因为在师生们的心目中,这个人已经没有存在感了。他年轻时甚至还当过临江基督教会的大主教助理,本来可以当上大主教的,但最终还是没能当上。这一切,可以想见这个外国人的为人处事。
冯洛明望也不望老头,昂着脑袋,挺着胸脯,从离老头很近的距离径直走过,却微笑道:“我平时也是活的!难道不是吗?哈哈哈哈!”
夏君如对冯洛明的神态感到惊讶,不明白这两个年龄悬殊的人之间出现了什么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