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湖村晒谷场上的惨案,发生在黎明时分,连野地里的田鼠都沉入梦乡的时分。秋岛正川的意思,选取这个时辰行动,更方便遮人耳目。因为现场的血腥与残酷,无法细致描述!
事实上,这种侵略者一手造就的血腥与残酷,大白天就已经开始了,只是有的情况,因为传统中国人复杂的心理原因,不太为各方面所知罢了。
譬如赵大勇的老婆,美人儿春凤。
在赵小勇他们离开祠堂后,春凤用破碎的衣裤遮挡着身子回到了家。
路上没遇到人,连家里也一点人声都没有。春凤略略松了口气,却又感到一股寒意,从脊梁下直冒上来。“这怎么可能?”她在心里思忖,“发生了那么大的响动,惊天动地的,村人肯定都吓得躲起来了,因为他们都不敢或无法面对。这会儿,可以肯定,在不知道的哪扇房门、哪扇窗户后面,肯定有多少双眼睛在看着我。这可叫我今后怎么见人?”
这样想着,她心里像刀绞一般难受,也促使她没作太多的思索,就打定了主意!主意既定,她反而变得平静了,什么都不再想了。
回到卧室,穿上衣服,春凤到厨房烧了一大壶水,将被日本兵扯碎的衣裤在火塘里烧掉。水开了,她拎进卧室的外间,仔仔细细地洗了个澡。洗完后,她将与赵大勇结婚时的嫁衣翻出来穿上,又将洗澡水一桶一桶拎出去倒掉,把屋子里收拾干净……
她在宁静中做完这一切,表情肃穆,从容不迫。只是眼泪流得像哗哗的小河,眼睛红得像熟透了的桃子,连鼻尖都变得红红的。
最后,她用一根红绫,在卧室的房梁上,平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没有迟疑,没有留恋……好像什么也没有!
等赵大勇闻讯赶回家的时候,春凤已经被解下来,平躺在床上,脸上盖了块帕子。父母和几个叔伯,在堂屋里坐着,低着头叹气,一句话都没说。几个本家嫂子在卧室守着春凤,各自抽泣着,拿着手绢擦眼泪。
赵大勇在春凤的遗体前,一眼看见她满是泪痕的脸,那张曾经美得让他心醉的脸,哇的一声哭得几乎背过气去。突然,他跳起来,大喊一声:“我要杀狗日的报仇!”可冲出房门的时候,被叔伯们死死抱住,按到堂屋里的椅子上。大家七嘴八舌劝他不要冲动,有老有小的,要顾全大家啊!再说你单枪匹马的,也干不过鬼子呀。。。。。。
赵大勇的父亲让小儿子和他的徒弟们牢牢看住赵大勇,死活不让他离开这个屋子。“上茅房也得给我跟着他。已经死了一个,不能再让他也去送死啊。仇当然是要报的,可这样去送死,那就是白送给鬼打了!”最后,赵大勇的父亲幽幽地叹了一口气,说道:“春凤是个烈性的女子,也是个难得的好媳妇呵!她这样去了也好,我要代表赵家列祖列宗感谢她!”
停柩在家,紧闭院门。赵大勇在春凤的脚头点上七星灯,带着毛毛砣为她守灵。
家外边人们的议论与叹息,学校里夏君如他们的义愤与无奈,海军陆战队的在湖滩上的祭奠活动……赵大勇都不清楚!他沉浸在对美丽妻子深深的追思和感情的巨大沉痛中。他像一块木头似的呆坐在妻子的灵前,眼光迟滞,心里却翻江倒海,想了很多很多。
他本质上是个善良的人,早些年经历过一些事情,之后总想到安分守己,太平度日,即使是日本人强占了学校,侵略了家园,他也按夏君如的部署,选择了忍辱负重,与日本人虚与委蛇,为的就是保一方宁静、祥和,不出状况。
可偏偏厄运还是无可抑止地降临了,而且偏偏就降临到他头上。这让他的肺都要气炸了。
“不行!春凤不能这样白死了,杀人要偿命,自古皆然!就是日本人,也不能平白无故地杀人、杀老百姓!我是教会学校的职工,是天主教临江教会的神职人员,还不是普通的老百姓呢,狗日的秋岛正川不能这样对待我!我得跟夏君如校长商量商量,不能就这样算了!坚决不能!否则春凤死不瞑目啊……”
深夜里,守护他的兄弟们都困倦了,赵大勇找个机会冲出家门,匆匆往学校走去。他得找夏君如商量一下,看看这个仇怎么来报?他觉得必要的情况下,要对秋岛和他的海军陆战队痛下杀手了。为这六十多个人,他和麻保生早已商量了多次,有的是办法对付他们。不就六十多个人吗?
他不知道的是,他刚出门不久,他的父母、孩子就被鬼子兵拉到晒谷场上去了,比春凤的惨案更惨的大惨案,随即发生……
登上一个小山包,突然听到后方几声枪响,他停住脚,回头看自己的村子,腾起的火光和烟雾,还有不断响起的枪声,令他大吃一惊。他知道大事不好,肯定是鬼子进村报复来了,为了那个被小勇打死并扔了喂狗的鬼子兵。
思索片刻,他没有赤手空拳独自回村,而是拔腿向学校飞奔而去,去找夏君如求助。
已经知道春凤噩耗的夏君如,也难以成眠,还在办公室里处理教务,打算翌日一早再去滨湖村。见到赵大勇后,她当即痛哭失声。哭了一会,她问:“大勇,办理后事有什么困难?报仇的事,咱们先不说行吗?”
赵大勇说:“现在还考虑什么后事,鬼子部队进村了,情势十分火急。。。。。。”当赵大勇将刚才路上看到的一幕告知她之后,夏君如也震惊了。她没想到被秋岛自命为文明之师的海军陆战队,被自己看作“诗人”的秋岛正川,外表看起来简直斯文之至的英俊军官,会对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实施大屠杀。
三更半夜,对一个村子的军事行动,不是大屠杀还会是什么呢?选择这个时辰,无非要遮人耳目罢了!
可是,两个年轻人还对所谓的友谊抱有巨大的希望——他们希望凭借夏君如与秋岛正川的关系,以及基督教会学校的面子,让对方改变主意。“走!马上走”她一扬手,冲出办公室房门。
一路无话,一路狂奔。前方黑暗中的天际,闪现出冲天的火光,他们不约而同感觉到自己的腿脚打软,心脏跳到喉咙口来了。
当他们一路狂奔到晒谷场上时,除了“大获全胜”的海军陆战队以外,这里早已经没有一个活人了。全村一百来口人,让整个的晒谷场尸堆如山,成了一片血海。
秋岛正川正指挥着队员们将尸体集中到晒谷场中央的火堆旁,准备在火堆里再加上一些汽油快速焚烧。
像一头被撩拨和激怒的麻布大山野猪,赵大勇两眼通红,浑身颤抖,正欲朝着秋岛正川一头撞过去,却被夏君如紧紧抱住了,夏君如不想让自己最好的助手轻易断送在日本人的枪口下。
他拼命想挣脱她的紧抱,可是却发现自己的力量不够,感觉自己就像被铁链箍住了似的。他第一次发现,夏君如就跟自己已故的师母柳小英一样,能够将澡盆里的丈夫连水一块泼出去,功力深藏不露。
当然,心情极度的哀伤和愤怒,也折损了他相当的力量。正常情况下,女子的力量是没法跟男子汉比拼的。
“嗷……”一种从赵大勇的肺腑深处迸发出来的、从来没有听到过的长嚎,一种伤心、绝望与愤怒到了极点的男人的长嚎声,令夏君如禁不住跟赵大勇一样,一阵阵颤抖。赵大勇虽然一介武夫,一个粗人,平时在大学的文化环境里,也被陶冶得文质彬彬,极少有高声大叫的时候。此刻的长嚎,就让夏君如特别受震动。
“你们是一群魔鬼!一群***,我终于看清楚你们日本军人的本质了!”当秋岛正川在她面前强打起笑脸的时候,夏君如怒斥道。她美丽的面容因为愤怒和震惊而变得煞白,身子忍不住一阵接一阵地痉挛。
秋岛为自己无耻地辩解,他不敢用汉语,只能用日语:“校长小姐,你是一位中国的上等人,你不应该同情这些可恶的支那人呵。他们是下等人,跟您相比,他们不知道要劣等多少等。您在日本待过那么久,您该知道的,在日本,支那人是被称为中国猪的。这些人,可以像希特勒先生杀犹太人一样,全部杀光也在所不惜!而我们的大和战士,是人类精英,是军人之魂。谁要取我们的战士一条命,就必须百倍的性命来奉还!”
“魔鬼、骗子!我不会再理你了,我鄙视你们日本这个国家!”她看也不看秋岛,拉着赵大勇,拂袖而去。
秋岛也不去追她,独自绕着焚烧尸体的现场,一圈一圈地漫步,不时收缩一下鼻翼,似乎乐意感受感受人肉燃烧产生的焦臭味。
这天凌晨,五公里以外的临江城里,从天空中随风飘落下很多灰白色的细小颗粒。那是一百多具尸体集中用汽油焚烧之后形成的骨肉之灰……
从这一天起,夏君如不再搭理日本人了。任秋岛百般殷勤,反正不搭他的腔。他来找她,她像是不认得这个人一样,木无表情。他哇啦哇啦说上一大通,她像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一样,不给他回一个字。有时候秋岛大着胆子来拉她的手,想让她跟自己一道出外走走,她狠狠地一甩手,眼睛瞪得像要爆出来。。。。。。
她很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伤心之地,可是又放心不下这所美丽的学校,还有那两支洞庭湖中的抗日的队伍。她相信,只要自己撤离了,这所学校将很快地不复存在。那两支队伍也将各自为战,无所谓统一战线了,那恰恰是日本人最希望看到的一盘散沙。
而且,目前的状况是,以“非常时期”为理由,道路都被日本人控制起来了,所有的人都失去了行动的自由,连散步都受到了限制,要离开更不可能了。
心里的郁闷实在太多,又不能出去散心,她就拼命地记日记,很长很长、很细很细的日记,作为一种寄托和排遣。她办公室里的灯光,常常亮到很晚很晚。灯光下的她,沉静的脸上挂满了阴郁。思索的时候,她的眉毛紧慼着,她的嘴角微撅着,她的美丽的大眼睛,一动不动地久久凝视着,就像一樽大师刀下的汉白玉雕塑。
她奋笔疾书一会,歇一歇,又奋笔疾书一会。一支母亲临终前送给她的派克金笔,刚刚套上又拧开来,写一阵后再套上,再拧开。她把她所看到和听到的日军暴行,一丝不漏地写进了一篇又一篇的日记中。
她在娟秀流利的文字中反复拷问:“真正的军人,应该是怎样的?一个真正的军人,哪怕是牺牲在战场上,也不能像日本人这样滥杀无辜,欺负手无寸铁的老百姓呵,他们连禽兽都不如啊……”
她的日记,也没有刻意收藏,写完之后,就这样摊在书桌上,谁想看都可以看到。有时候,她甚至故意让秋岛这个恶魔都能够看到。他来这里找她的时候,很容易地看到她对他的鞭笞与控诉,让这个恶魔难受和绝望。
秋岛正川还真看到了夏君如写下的这些文字。当他看到夏君如在日记中对他秋岛正川和日本军队的暴行的愤怒描述之后,他对她的态度就发生了明显的变化,他的占领者的嘴脸开始暴露出来。
当他再也约不到夏君如散步聊天的时候,他剥去了斯文的外衣,每天晚上都公然跑到城里去喝酒、嫖妓。有时候还把妓女和慰安妇们带到基地来,狂饮一通之后,跟这些轻佻浪荡的女人们在校园里追逐打闹,随便找个背人的地方就跟女人们苟合,像狗一样,把本来还算周整的校园搞得乌烟瘴气的。连他的部下们都纷纷诧异地询问:“秋岛君是不是出状况了呵?”
“我们的司令官……他还好吧?”
“呵,浪漫的秋岛先生……”
赵大勇有一天对夏君如说:“让我把这个叫秋岛的家伙干掉吧,简直就是个不折不扣的畜牲,我会要他死得很难看,还有他手下那帮王八蛋!”
夏君如想了想,平静地说:“上帝欲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已经快了,你着什么急?记住,你的命比他的命可要值钱多了!”
。。。。。。。
其间还发生一件事,让自视甚高的秋岛颜面尽失并情绪失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