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康伯与他的伙伴们刚刚从食堂离开,一直紧紧盯着那伙人背影的夏君如,
就两眼上翻,朝后倒下了。不是强烈的恐惧,而是强烈的气愤,让她感觉浑身发软,手脚冰凉,呼吸不畅……
离得最近的秋岛,赶紧伸手从背后托住了她,和大家一道七手八脚将她弄进食堂作休息室的耳房。
夏君如真的是被气坏了,被马康伯给气坏了!心气高傲的人,往往容易发生这种现象。军统南京站站长施鹤年将军,不就是被马康伯活活气死了吗?
一阵子,夏君如感觉不到身体以外的动静,口也不能言,心里却像山塘里的水一样清澈,明净:“不是一直说我是日本特务吗?现在当着日本人的面,又把我说成了帮会的背叛者,下次会不会把我说成刁妇、贱人呢?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假话随口来,戏法随手变。军统,你怎么如此无耻之尤呢?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呢?马康伯,你一定没有交往过女人吧?可是看上去你也老大不小了哇。难道你这样做,最终就能获取我的欢心么?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君如。。。。。。”
“夏校长!”
汤校长和王四,还有赵大勇,都朝耳房这边赶过来,可都被秋岛挡在门外。他高大的身材朝门框里一站,就把门框给填满了。房间里仅留下江忠敏和另一名女教师。
因为拯救了夏君如和她的朋友们,此刻的秋岛正川,俨然成了夏君如的主人和学校的主人。“你”,他用有点蹩脚的临江话朝赵大勇道,“去船上把我们部队的医师叫过来,要快!”
“你,还有你”,他朝江忠敏和另一名女教师道,“先不要去吃饭,就在这里陪护你们的校长,一步也不要离开……”
然后他回到餐厅,面带微笑,向乱成一团的人们宣布:“夏君如小姐的生日宴,可以开始了。各位来宾请吃好喝好,什么事都没有,你们眼下正受到大日本海军陆战队的保护,尽可以放心。”
毕竟年轻体壮,仅仅几分钟,夏君如便恢复了正常。日本军医过来看了看,认为没什么事,让她稍事休息,就回船上去了。
在宴席快要结束的时候,夏君如坚持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还举着酒杯,在江忠敏的陪同下,到各个桌子上敬了一通酒。
酒宴接近尾声,绝大多数人都被五十多度的临江小曲醉得东倒西歪。最有意思的是,那些从湖里爬上来的战士们,已经被今天亲眼目睹的一幕给弄得晕头转向。大家所佩服和敬重的夏君如夏校长,跟她所说的“军统”发生公开的冲突,她这不会是要跟日本人合流的节奏吧?因此告别的时候,大家就没有了来时的兴致勃勃和欢天喜地,那种出门做客的感觉,有点沉闷和压抑。
这时候,偏偏秋岛又当着夏君如的面,对同桌的汤志高和王四他们说:“等会我派我们的船给你们护航,一直把你们送到你们目的地。然后你们尽量回避一下,不要再让帮会的人,对了,是军统的人,碰到你们了。那些人很坏的!”
连洞庭湖里的老麻雀汤校长,也有点摸头不知脑的感觉了。过去的一年多时间里,自己伤重加之又受到临江宪兵司令部的通缉,无奈只能藏身于老芦荡中,对学校,对夏君如真的陌生了。但愿没有每一个爱国者都不愿意看到的情形发生!分手的时候,他两只手紧紧握住夏君如的一只手,盯着她的眼睛说了两个字:“珍重!”
夏君如也回了他两个字:“会的!”
而秋岛所做的一切,令夏君如感动得湿润了眼睛……
从这一天起,秋岛正川对夏君如展开了强大而公开的感情攻势,几乎每天都要跟夏君如见见面,聊一聊。
“我不想做国民政府的人了!我要完全彻底地放弃我的民国国籍!”这是马康伯事件之后,秋岛正川第一次约请夏君如单独外出散步时,夏君如挥舞着手臂,劈头盖脸说出来的一句话。
秋岛正川很惊讶,感觉这位女校长讲话不太靠谱,甚至不着边际,或者说不着调。但一开始他没说什么,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夏君如的下文,等待着她对这个宣言的自我阐释。
“国民政府啊国民政府,你对我太不公了,太冷酷无情了,您看我都流落、潦倒到这个程度了,父母双亡,孓然一身,他们还要派人追踪到底,斩尽杀绝,这哪里还有一点祖国的意味呀?我爱祖国母亲,可是祖国母亲一点也不爱我,还恨得我要死!做这样一个政府的子民,你说还有一丝一毫的意思吗?想起来不令人心寒吗?呜呜呜……”说到伤心处,夏君如潸然泪下。
那天的生日宴,人都走尽了,最后冒出来一个易耿生。他先是大声道:“嗯,菜的味道不错啊,夏校长。都嫌扣肉块儿太大,油人,我可是吃了三绺。”
“瞎子鬼,我好像没请你的客吧?”
“你是没请,可我送了情,你不请我也要来做客呀,哈哈。”
听听周边没人了,他赶紧凑到她耳畔,悄声道:“戏演得也不错啊,夏校长,接着往下演,演得越像越保险。其实这也是战斗,没有硝烟的战斗。要知道,我们打的是持久战。”
夏君如觉得自己从瞎子的话里,悟到了一些东西。
。。。。。。
听夏君如说得如此伤感,秋岛赶紧把洒满香水的手帕递给她,脸上充满了怜爱与同情,俨然《源氏物语》里面的经典爱情场面。
“从今以后,我打定主意,今生今世,我与国民政府无缘了。如果说还有一点缘的话,那就是,我是它的不合作者……”
“这个嘛……唉……”秋岛正川沉吟道,“倒是不必如此认真,嘿嘿。无论您怎么想,夏校长您都是一位中国人。就像我是一名日本人一样,这是无法改变的。至于国籍问题,无所谓了呀……”
“有所谓,很有所谓!秋岛先生,您不能想象此刻的我,心里是多么的烦恼、愤懑、绝望!我是真的打定了主意!”
“哦……对不起,我还以为您只是心里有气说说而已。这件事,如果当真,那我要给您提一个意见,供您参考。”
“您说……”
“如果您确实要改换国籍的话,我建议您……”
“您的意思是?”
“亲爱的夏校长,您加入我们日本国籍吧!战前,我是日本海军参谋本部的中国问题研究专家,曾经专门赴中国考察,在中国待的时间虽然不是特别长,但对中国这个国家太了解了。这是一个贫穷、落后、一盘散沙、问题很多、看不到什么希望的国家呵。根据目前的军事局势来看,在大日本皇军的先进的枪炮飞机和超强战力的有效攻击下,这个国家可能很快会沦为我们大日本的附庸国,这个国家的政府,也就是您所说到的国民政府,您不喜欢的国民政府,将不会独立存在了……”
“不不不!”夏君如高声打断秋岛正川的话,“谢谢您的好意,要我加入日本国籍,这完全没有可能。秋岛先生的日本国,我看问题也同样很大。不是讲日本跟中国是一衣带水的友好邻邦吗?你们为什么不在自己家里好好待着,安心过好自己的日子,偏要飘洋过海地来做侵略者?来让那么多无辜的中国人丧失宝贵的生命呢?秋岛先生,尽管你救了我,我们已经是很好的朋友了,可是对你们日本国,我同样缺乏好感,我怎么可能加入你们日本国籍?简直点说吧,秋岛君,我怎么可能做日本人?没可能的。。。。。。”
“哦。。。。。。”
“我的罪名已经够多了,您知道的,秋岛先生。我可不想让人再骂我汉奸,卖国贼。”
“可是亲爱的夏小姐,请您相信,我之所以给您这样的建议,那只是因为我对您这个人太有好感了,我只是希望能长久地、永远地跟您这样优秀的美人在一起。现在,我收回我的建议……”
“谢谢您的好意,秋岛先生,在这个战火纷飞的年代里,我能拥有您这样一位优秀的好朋友,大哥哥一样的保护者,那真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呵。别的,我真的不敢多想了……”
白沙湾美丽的树林下、湖岸边,曾经夏君如和冯洛明流连忘返过的一些地方,秋岛正川和夏君如的身影,出现的频率越来越高。
语言和年龄上都没有障碍,他们真的有很多话可以说,有很多的问题可以讨论:歌德与席勒、李白和杜甫、紫式部以及正在全球当红的川端康成。最有意思的是,他们在军事方面也有共同的语言,特别是在特战技能方面,她似乎懂得不少的皮毛,令特战专家秋岛颇为吃惊。当秋岛弄清她的身世以后,才明白其中原委,再也不敢小觑她。
有一天傍晚散步的时候,在草色青青的湖滩上,他突然摆出一个攻击动作,想引来夏君如的防守,试试她的身手。可是拳头到了鼻子尖上,她也毫无反应,还悠然自得地笑道:“司令官先生,您不用试我。我不过懂得点皮毛,图个嘴巴快活罢了。我要是有您那样的神勇,早当兵跟你们打仗去了。战场上,我们只可能是敌人,哈哈哈哈。。。。。。”
她那发自内心的爽朗笑声,简直欲令心里翻江倒海的秋岛情不自禁。
除了卫约瑟牧师的小眼睛里闪烁着明显的不屑以外,校内外的人都对这两个年轻人的交往不置可否。
凭心而论,如果不是侵略者,如果不是残酷的战争,秋岛正川的个人魅力确实是无可抵挡!他身上充满了贵族般的高雅气质,既有当代欧洲绅士的谦和,又有中国传统文人的磊落,同时他的观念和见识,又非常的时尚和新潮。他很少发火,他的行为、语言得体,还富于幽默感,不太像一名军官,倒像是一位感情充沛的诗人。
而事实上,作为一位曾经的学者,他对世界文化,特别是欧洲文化,相当的有研究。在年轻的夏君如面前,他更像一位老师和兄长。夏君如也常常被他的自然而体贴的牵手所陶醉,深深地迷失在他玉石般光洁白皙的十指间……
只是,在夏君如的意念里,她与他的一切交往,都基于“学校和地区平安稳定”这么一个出发点。“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这是冯洛明在给她讲授古代汉语时,教给她的中国著名古典诗句。
心爱的冯洛明,早已带走了她全部的感情,包括她的一部分灵魂。爱,是不能忘记的!她相信自己这一辈子很难跟第二个男人产生真正的感情了。她只是让自己与秋岛正川的周旋,成为一种维持平衡、保护安全而必需的礼节性往来。
这是她不可逾越的底线。
然而,即便这样一种特殊的关系,也被愚蠢、阴毒而刻薄的卫约瑟牧师报告到了海维礼大主教那里。
夏日里一个特别炎热的午后,老爷子乘学校的机帆船进了一趟城。开船的是另外一位校工,赵大勇是不会给他开船的,再说赵大勇也不是专职的船工,赵大勇只给自己玩得好的人开船。冯洛明在世的时候,冯洛明有求必应;冯洛明不在了,他玩得好的就是夏君如。
在天岳山上的临江基督教大教堂,卫约瑟牧师用尖尖的嗓音向年纪比他小很多的大主教报告:“不像话,真不像话!大主教您让我们与战争保持距离,持中立立场,您这是非常英明的,我个人打心眼里拥护。可是夏君如,那个夏君如,非但不听,居然还跟日本人搞起男女关系来了,这样的人,怎么为人师表?”他的语言急切得像开机关枪一样。
“卫约瑟先生,请您先喝口水,喘口气,再把情况说清楚,不要着急。”
卫约瑟喝了几口水,又絮絮叨叨真真假假说了一大通。
好在大主教对这个老家伙太了解了,根本没把他的话放在心里,反而把他不重也不轻地训斥了一通:“你说的这些,我会去学校调查核实的。不过呢,卫约瑟先生,你我都这么大年纪的人了,要懂得自重呀。作为我教区内的骨干人士,有资历的老传教士,你丢得起这个人,我可丢不起这个人。冯洛明在的时候,你也到我这里来反映过他跟夏君如的关系问题。事实证明他们不过是正当的恋爱关系,那算哪门子问题呢?年轻人的事,要你这样老是盯着盯着干什么呢?何况人家并没有产生什么违犯教规、伤风败俗的东西,正常交往一下罢了。日本人也是人,都是上帝的子民啊。”
末了,大主教直接给呆若木鸡的卫约瑟点穿:“卫老先生,你是不是很想当滨湖大学的校长,才这样不厌其烦地朝我这里跑呀?这是我们两个人在说话,没有第三者在场,我不妨把话说得直接一点。如果你是想通过这些动作来达到你当校长的目的,那我就劝你死了这条心。不说德识才学,只说年龄,你早已经过了退休的岁数,连做个副校长都只是为了让你多领一份薪俸,因为你在教会里做得实在太久了,可以享受适当的照顾。想通一点,多在福音堂里待待,颐养天年,少管点学校的事吧。”
卫约瑟梗着瘦长的脖子,对大主教的话不置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