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暑易节，春温秋肃，日子像洞庭湖水一样，昼夜不停地向着滚滚大江流逝。临江的气候很有意思，当湖坡里一种乒乓球大的红色浆果成熟得如蜜汁一般香甜、以之为食的金龟子忽然不见了踪影的时候，秋天便像一位肃杀的皇帝陛下凛然降临了。
长沙会战都打完了，夏君如再没有接到过一次任务。她估计是被瞎子易耿生从中作了梗，把本来属于自己的任务给拦截了，或者推掉了。她天天看报纸，听广播，发现很多可以做文章的战机，却又不敢自作主张做什么计划。中村毅的大扫荡，让她体会到了易耿生的苦心。
学校的事也真的是非常多，怎么忙都忙不完，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学校的留洋人员并非只有自己一个，可除了卫约瑟以外，其他人都不太乐意当这个校长。她干脆在打仗的问题上，让自己“放任自流”了一段日子。连汤校长和王四他们怎么过冬这样的大事，她都懒得管了，反正会有人管。
在这段被她自嘲为“放任自流”的日子里，她这个世界名牌大学毕业的正宗西医，忽然对中医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为什么会这样？临江有一位名老中医，叫孙海涛，是她在汉口认识的。那次老中医亲自到汉口进药材，正好遇到来汉口散心的夏君如，在一块吃了一顿饭，就熟了。
从汉口回来不久，进入夏季，气候变得湿热，夏君如身上忽然长了很多“湿疹”。先是一小片皮肤发红发痒，搽万金油甚至碘酒都丝毫不管用。一天以后就起小水泡，它们又硬又亮又痛又痒，再过一天小水泡连成大水泡，抠破之后，淌出很多透明的黄水，一阵阵地刺痛。结痂好了不久，相邻的地方又开始起泡。一个多月都好不了。
方婶娘讲：“这是风坨。”给夏君如煎了艾叶水洗澡。可是丝毫也不管用，相反越洗越严重，又痛又痒，晚上连觉都睡不好了。
夏君如专门进城到普济医院找美国大夫看了，又是打针又是吃药，外加药水药膏涂抹，也无济于事。普济医院的首席医师琼?汤姆是一个医德高尚为人和善的基督徒，白大褂上永远挂着一副听诊器。他的敬业精神和善良的为人，一直令夏君如仰慕，两人关系不错。
不得已还专门在礼拜天搭火车跑到汉口日本人办的协和医院，去看日本大夫，居然更加不得要领。弄得夏君如有点心力交瘁。最严重的时候，教学都受到了影响。
那天她让赵大勇帮她去校务处请个假，不得已想休息一天。赵大勇说：“干脆今天我带你去看中医试试。”
夏君如一直不怎么相信中医，认为中医过于神神道道，科技含量不高，临床上偶然性太强。这一天，她也是难熬不过了，只好随着赵大勇，一拐一拐地去试试中医。没想到一见面，竟然就是自己熟悉的孙海涛老中医。
一个不算太大的大杂院，门口挂着一块一尺多长的木牌子，上书：“孙海涛中医。”院子里是青砖铺的地坪，有一口面着条石的水井，住了十来户人家。
孙家的宅子是院子里最大的房子，大大小小有十多间，诊室、病房、药房一应俱全，远远地就能闻到浓郁的药香。
走进院里，看病的很多，大家都在排队等着。因为来了一位女校长，孙老中医便招呼其他病人稍等，让夏君如优先就诊。众人纷纷点头让道，没有一个人说闲话，都拿眼睛静静地看这位体态丰满面容俊俏的外乡女子。
孙老中医先从夏君如的腿和胳膊上看起，然后撩起衣服看看肚子和后背，再号脉，看舌苔，很快就看完了。孙老中医的诊断不容置疑：“黄水疮，是黄水疮。不要紧的。吃几服药，再用药水洗一洗，就好了。”他说得太轻巧，因为这病而经历过太多痛苦和失望的夏君如难以置信。
等到第二天早晨起床的时候，她就相信孙老中医的功力了。仅仅一个晚上，满身蓬勃的、亮闪闪像大粒的葡萄一样的水泡，就奇迹般全部蔫了下去，疼痛感也减轻了许多。三天以后，所有的症状都如风吹似地消失了，痂壳脱落，皮肤完好如初，所有生过疮的部位，依旧白嫩得像奶酪一样。从此夏君如对中医信服得不行，有点不舒服就去找孙老中医。
孙老中医没有女儿，只有两个儿子，他们跟着孙老中医，一个学医，一个学药。夏君如走得多了，自然而然地也成了孙老中医的弟子，还成了他们夫妇俩的干闺女。这样夏君如更加乐意去孙家，事实上她自己家里已经没人了。
这年过年，学校人都走空了，连汪婶娘都被她老公用独轮车接回家了，只剩下夏君如一个人，再就是值班守校的麻保生。
她正在发愁这个年怎么过，总不能跟着汤志高或王四到部队驻地去过吧？赵大勇也回家了，连个开船的人都没有啊。
古历二十九，孙老中医的大儿子孙东生走进了绿楼。“我爹说要我来接君如妹妹到我家过年去。”
夏君如意识到这是最好的安排了，立刻跟着孙东生，沿着粤汉铁路，步行进了城。
一进孙家，闲不住的夏君如就报名跟孙夫人上街买菜。
孙海涛对人称孙老板娘子的夫人何梅英说：“顺便买些春联来贴贴吧。”
夏君如问：“师父你天天写毛笔字，难道不能自己写春联？我们学校里，就是我自己写的。”
孙海涛笑笑道：“我的字写得像狗脚筋一样难看死了，年年都是上街买的，集市上有写春联的先生摆着摊子卖，反正也不贵……哎，对了，君如你要是能写，那我今年就劳烦你了，如何？”
“行呵，我跟师母先去买些纸来吧。”夏君如一副当仁不让的样子。
梅溪桥有一家专门卖彩纸的小店。所谓的彩纸，无非就是把颜料朝白纸上一涂，红黄蓝绿橙粉棕金，晾干就成了彩纸。裁好了的洒金大红纸很快买了回来。夏君如把纸铺到饭桌上，提笔就开写，挺像那么回事的，还是标准的悬腕。
“爆竹一声除旧，桃符万户更新。”
“好！”孙海涛高声叫好，像平时做票友时的腔调，“闺女你这是标准的柳体啊，这可是我一辈子想学没有学好的，了不得，了不得！”
一大家子的人，还有药剂师父、学徒、帮工们，也跟着起哄。
夏君如于是更来劲，接着又铺纸继续写。
孙海涛想了想，笑道：“这一副贴到大门上，再写一副贴到房门上，要雅一点、新一点的对子，不要太旧太俗的。”
夏君如想了想，马上就落笔了：
“春满人间百花吐艳，福临小院四季常安。”
孙海涛不禁叹道：“嘿呀呀呀，我闺女了不得呀，你一个留洋回来的西医师，怎么会有这么高的文化呀，了不得简直太了不得，我应该叫你做师父才对呀，哈哈哈……”
何梅英说：“就是哦，要不怎么会让咱姑娘年纪轻轻就当校长呢？又没有让咱儿子们当，有才呵，有才呵！”
夏君如接着又写了好几副，直到把买来的纸全部写完：
“有天皆丽日，无地不春风”；
“岁岁平安日，年年如意春”……
这些都是母亲在世时列给夏君如必读的一本专门讲对联的书上读下来的，并非她的原创。可是她能够把它们牢牢记在脑子里，还能自己书写，也称得上一个奇事了。
过年大家都尽好的吃，吃撑了，她就拉着孙夫人逛街。若是孙夫人没空，她就跟朋友去逛，她在城里有朋友。
在年轻的夏君如眼里，小小临江，越深入其间，越精彩无限！
街河口大码头，这座临江城里逾越千年的第一码头，林立的桅杆让人感觉就像走进了森林。最有意思的是，这里既是商人、商船、商品的集散之地，又是姑娘们（那时候这里的人们习惯称妓女为姑娘）云集的地方，名气一直传扬到长沙、汉口、南京、重庆……
街道两旁已经旧得发黑的小木板楼，住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姑娘，其中湖北、四川的居多，临江本地的也有一些。她们晾在当街木板窗外竹篙子上的衣服，像飘荡在风中的万国旗，是临江城里的一道风景。
每当有大一点的轮船靠岸的时候，姑娘们就站到窗子前，甚至站到当街上，每一张精心打扮过的脸子都笑成一朵春花，撩拨得在风浪里打拼了许多日子的中外江湖汉子们，恨不得将这些灿烂的、喷香的美人儿立刻搂在怀里……
中国人自古笑贫不笑娼，做姑娘，在那个时代是一门合法的职业，杜十娘、陈圆圆们，是大多数国人美好而理想的女性偶像。
姑娘们的生存方式，在夏君如的眼里，抛开情色的因素，她们是社会时尚的前沿代表。
她每次进城，从船上下来，走过窄小的街道时，特别留意的，就是姑娘们五光十色的服饰。如果遇到姑娘们集体上街，那就是一场时尚的视觉盛宴。夏君如在服饰方面的一些出彩之处，灵感往往来自这些姑娘们身上。
比如在头发上插一枝小小的绢花或鲜花，或者在胸前别一只精巧的玉石或水晶饰物。画眉毛，也是姑娘们特有的绝活。画得好的眉毛，能够让一个女人平添无限的妩媚。
姑娘们往往比良家女人更加天生丽质，其中的佼佼者，不仅能够吸引男人的眼光，连女人的眼光也能吸引，夏君如常常在街河口看美人看得眼睛发直，看得流连忘返。
大年初三，她第一次独自逛街的时候，就来到一家名叫丹桂园的妓院里，找到那个名叫爱莲的小姑娘。爱莲是湖北新堤（洪湖）尺八口人，就是夏君如第一次进城的时候，那个从屋子里跑到街上看夏君如、胆子特大敢当众伸手去摸夏君如胸脯的小妹子，现在她们已经是朋友了。
爱莲十五岁，长得像一株五月间含苞待放的荷花一样，亭亭玉立，面容姣好，皮肤比夏君如的还要白，就像新鲜的牛奶一样，看得见皮下青紫色的血管，特别讨夏君如的喜欢。那次他们见过一面之后，两人又在街河口的船码头上偶遇了一次，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成了朋友。
大年初三，所有的街市都开张了，一片繁华景象。她们沿着街道，一路悠哉游哉，迤逦走来。
那时候临江街上地盘不大，因为铁路、公路、水路齐全，到处的马路边上都是卖艺的、耍猴的、变戏法的、唱三棒鼓的、吹糖菩萨的……她们一人举一个糖菩萨，边把舌头伸得长长地舔着吃，边伸长脖子、踮起脚尖、骨碌着眼珠子，去看这看那，样子相当的滑稽。
后来兴致来了，决定去茶巷子的戏园子看场花鼓戏，坐在戏院里，边喝茶嗑瓜子，边很长时间地聊天。
看完戏出来，爱莲心情大好，边走路边唱曲儿：
老鸹子聒几聒呀，
阳雀子喳几喳呀，
人家的男人咯样大呀，
我家的男人，一滴嘎呀……
她的声音蛮好听的，夏君如就更加喜欢她，便要问：“爱莲，你为什么就是不愿意跟我去读书，用你们的话说，去从良呢？”
“嘿嘿嘿嘿，夏老师，你真好。可是，可是，我不是跟你讲过了吗？我这人没出息，一拿起书，头就大了，读书我肯定是读不好的！我打从娘肚子里出来，就注定是做姑娘的命呵！将来能够遇到一个好一点的男人嫁了，从了良——这才叫从良，跟你去读书不能算从良的——就算是我家祖坟上冒青烟了。反正，下辈子，一定要投个好胎，决不再做女人了。夏老师你下辈子也不做女人了吧，咱们都做男人。做女人命真苦呵。”
“你说得不对，爱莲。在这个世界上，男人女人都是一样的人，男人能过的生活，女人也能过，也一定能过，但是我们中国这样的社会里，要争取，要努力，女人才能拥有跟男人一样的生活！”
“所以说啰，嘿嘿嘿嘿，夏老师，像我这样的人，从哪里争取起呢？你要我跟你去读书，而我又那样地害怕读书，想读也读不好，那就会弄得临江人全都骂你夏老师伤风败俗的。”
说到这里，爱莲的声音变得幽幽地，流露出伤感的意味。夏君如就只能打住，转而聊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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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君如表面上悠哉游哉，放任自流，可她心里一刻也没有停止战斗的渴望，丝毫没有忘记把日本鬼子赶出中国的宏愿。特别是看到中村毅的宪兵当街暴打中国人的时候，她就憋屈得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