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因为夏君如跟中村毅之间，存在着所谓的一面之交，夏君如又专程上门找过中村毅，宪兵司令部断不会通知死者方面来收尸。
日本这个民族，不像中国人一样，有太多的恻隐之心，也就是同情心。日本人的心肠都相当硬。像冯洛明这样的宁死不屈的死硬共党，死了就死了，让苦力拖出去朝乱葬岗子一扔就完事，谁敢来理论跟谁没完，哼！
中村毅让手下的人分别通知冯洛明和宗泽生的亲属来收尸，他感觉这两个人跟其他人相比，稍微特别一点。
接到收尸的通知后，夏君如作为冯洛明的继任者，校长助理，让赵大勇开了学校的机帆船，还叫上玩得好的校厨麻保生，一道进城把冯洛明的尸体从宪兵司令部抬出来，抬到机帆船上，打算运回白沙湾安葬。
中村毅回避了夏君如一行，他站在办公室的窗帘后面，透过玻璃，远远地看着夏君如和她的伙伴们在院子里忙进忙出。他非常想请夏君如进来、或者自己出去，跟这个心仪的美人儿好好说说话，可是他无法向夏君如解释自己的食言，更无法交代冯洛明死亡的细节，因此只能待在窗帘后面。
这让夏君如疑心冯洛明就是被中村毅本人亲手开枪打死的。因为冯洛明胸前的弹孔，明显是手枪子弹打的——而士兵是没有手枪的，学医的夏君如很容易就能区分出来。
她相信这个内情迟早是会要得到证明的。“一旦确证，我一定要亲手杀了中村这个恶棍，为冯洛明报仇。”站在文庙巍峨的大殿前，望着中村毅门窗紧闭的办公室，她在心里狠狠地说。
在船上，她看着冯洛明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好肉的遗体，悲怆地想：“都是人啊！人与人之间，怎么就这样下得去手？冯洛明，可怜的人儿，你凭什么要遭受这么多非人的痛苦？”这样想着，便禁不住哽咽失声，泪如雨下。
可毕竟是受过高等教育的知识分子，尽管她也很想像一个村姑一样放声大哭，可是她还是忍住了，任一串串的热泪，洒在冯洛明僵硬的躯体上，飘落在奔涌的湖水里。
可是一想起冯洛明他们率领保安队杀死那么多的日本鬼子，让临江人出了口恶气，心里又有了一些慰藉：“他值了呵！轰动世界的平型关大捷，八路军的正规部队，不也才干掉一千来个鬼子吗？我们的保安队，一支民兵，一群乌合之众，鸟铳梭镖都上了，也干掉了近百鬼子，英雄，同样是英雄啊！”
“怕死的不是中国人！”她念叨着冯洛明近日常挂在嘴边的这句话，脸色变得铁青，把牙齿咬得嘎嘣嘎嘣响，在心里说，“冯洛明死了，汤校长起不来了，我夏君如还在！赵大勇还在，那个王四也还在，很多人都还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我们要把日本鬼子全烧掉……”
不过后来她还是放声大哭了一场。
作为医学院的学生，夏君如自然不害怕死人，何况是冯洛明这么亲爱的人。尸体运回学校后，夏君如一刻也没有离开他。她也不让其他人接近他，连赵大勇和麻保生都不让。
独自一个人在灵堂里，给他仔细地擦拭，化妆，换衣，在这个漫长的过程里，她眼泪没有停过，她的絮叨般的低语，也没有停过：“亲爱的，亲爱的，你知道吗？自打我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把自己的命运跟你联系到了一起。我的父母都不在了，在我心目中，你就是我夏君如唯一的亲人。内心深处，我真的非常爱你，你的帅气，你的善良，你的勇敢，你的宽厚，都让我无比满意，你是我从东京到南京都没有寻觅到的最理想的爱人。我父母都希望我能够有一个好的归宿，不像他们那样生逢乱世，备尝人间苦楚，我也想在白沙湾这个宁静而美丽的地方过上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可恶的日本鬼子，既夺走了我父母的生命，又夺走了你的生命，同时也意味着夺走了我的生命。那么从现在起，我就不再是从前的夏君如了，我要做一个复仇女神，杀尽一切出现在我面前的日本人。。。。。。”
天亮以后，赵大勇将她强行从灵柩前拉开，立即掀掉停尸的门板和条凳，让麻保生带人将遗体放入棺木之中，放了一挂长长的鞭炮，然后将棺木盖上，用长长的铁钉钉死。这一连串的动作，做得飞快飞快，意思是担心过度悲伤的夏君如阻拦人们给死者下葬。
开始夏君如也还好，随这些人怎么去做，她反正一声不吭。当凄厉的唢呐声响起的那一瞬间，夏君如忽然意识到再也见不到冯洛明了，蓦地悲上心头。她张开嘴，哇地大哭起来。声音悠长而凄厉，一下子哭得呼天抢地，然后晕了过去。
汪婶娘拼命给她掐人中，老半天才把她掐醒过来。
学校附近的龟山是白沙湾埋人的主要场所，因为这里有一座圣安古禅寺，庙里的和尚成了义务守墓人，日日有不断的香火供着，四时有八方的人来朝拜，人们都愿意把亲人安葬在这里。
夏君如自己爬上龟山，在这里选了一处可以与绿楼相互望见的高坡地，作为冯洛明的墓址。后来她还进城请人烧制了一幅很大的瓷板像，让石匠师傅镶嵌在墓碑上，这样她就感觉自己更方便跟冯洛明交流了。
把灵柩送进墓穴的那一刻，她意识到这才是真正的永别，她又呼天抢地大哭了一回。
办完丧事的翌日，清晨，汪婶娘做好早饭，叫了几声，发现夏君如不在房间，赶紧让赵大勇出去找。
正好另外也有人在找夏君如，比汪婶娘找得更急。赵大勇立即放下手头的活，满世界去找夏君如了。
在绿楼的厅堂里，有个很重要的人物在等着见夏君如。他们的相见，将改变夏君如的命运，而且将改变白沙湾和临江的未来！可惜悲伤中的夏君如暂时还浑然不觉。
赵大勇好不容易，才在河坡下远远的湖滩里找到夏君如。她正在芦苇丛中练枪，脚底下已经有一堆黄澄澄的子弹壳了，她把父亲送给她的一盒子弹都快打光了。巨大的湖滩和青纱帐把枪声都消化殆尽。
赵大勇说：“夏老师快回学校吧，早饭都要凉了。”
夏君如的神情有些木然，兀自用枪瞄着远处一张她自己画的鬼子像，没理赵大勇。
赵大勇不得不告诉她：“快回吧，夏老师，冯洛明的朋友在等着你，有重要的事要见你，很急的。”
听到冯洛明的名字，夏君如这才看了赵大勇一眼，把枪揣入口袋，跟在赵大勇的身后朝学校走来。
赵大勇瓮声瓮气地说：“夏老师你这样可不行，人是铁，饭是钢，再大的事，饭还是要吃的，拖垮了身体，不就什么事都办不了啦吗？”
低着头走路的夏君如，尽管离他仅一步之遥，却一个字都没有听进去。她还深深地沉浸在她的悲伤世界里。
坐在绿楼厅堂里等候她的，是她熟悉的算命先生易耿生。一位年纪不大的盲人，一把二胡，一面小锣，一袭长衫，说话的时候，眼珠朝上不停地翻，让人感觉他的眼珠就是白色的，有点吓人。
“夏老师请您把门关上，我有很重要的事要对你说。”易耿生尾随着夏君如，走进她的房间。
夏君如忽然有点害怕，心想这个鬼瞎子作什么怪呢，我又不信他那一套。我现在连上帝都不信了，我还信他个鬼瞎子呀！她摸摸口袋，瓦尔特硬硬的在，子弹也还剩有几粒，她心里踏实了一点，便顺手把门掩上了。
易耿生唱夜歌子的大嗓门，一下压得很低：“夏老师，您可能不知道，我是冯洛明老师的交通员哩。今后，我们就是一伴的人了。”
她记起来了，冯洛明在的时候，曾经有几次显得很偶然地与这个人相遇并交谈，有一次在汤校长家里做客，他们还单独做了很长时间的谈话。当时她有些不快，冯洛明哄她说：“这鬼瞎子对易经还真有些研究，我也想研究研究易经，争取在学校里开一门新课。这个易经哪，简直渗入了每一个中国人的生活。一个瞎子，居然也看到了这一点，了不得啊。所以我们谈得比较投机。”
可是这并不能证明这个人是冯洛明的同志啊！她声音冷峻地问道：“你说的这些，似乎还不足以证明你和冯洛明的关系哩。”
“夏老师您别急，我知道要让你相信我，是需要跟你说道说道的。”他把眼睛朝上翻了翻，轻咳了一下清清嗓子，说，“你在东京加入过我们的组织，夏老师，这个情况连你的父母都不清楚，可是我们清楚，因为这是你亲口告诉冯老师的。回南京以后，还没来得及接转组织关系，你又来到了临江，组织关系暂时断了。冯老师要我向上级组织汇报过，他想让你重新回到组织里来。”
夏君如心里一惊，同时也感觉涌上来一股暖流，眼睛又湿润了。她走过去，握住易耿生的手，声音哽咽地道：“同志，谢谢你来看我，谢谢。跟组织接上了头，是我最大的慰藉。”
“不只是谢谢与慰藉的问题，夏老师，鉴于你的能力和表现，还有你在日本入党的特殊经历，组织上决定，暂时请你接替冯洛明同志的工作，担任我们临江地下党的总负责人。”
“哦。。。。。。我能行吗？我一点准备和把握都没有，资历也远远不够。”
“不行也得行啊。你知道的，这几年国民党反动派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走一个，我们在白区的组织遭到了严重的破坏，好不容易才恢复起来。目前我们的干部实在太少了，太少了，少得我都不好意思对你说。我又是个残疾，要不我出面顶一顶。没办法呀，一张牛皮摊在这里，能够在临江担任总负责的人选，目前来看，就只有你了。”
“那好吧，我试试看，我会努力做到让组织满意的。”
“赵大勇是我们外围的同志，可以跟他好好配合。除了他以外，您跟组织的一切联络，安全起见，都通过我实现。”
她送他离开绿楼，他习惯性地把二胡搭在肩上，出门就敲响那面小锣，叮叮叮叮，在拐杖的导引下，一路稳步向前。锣声不大，但听见的人都知道，这是跟普通人不同的人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