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夏的深夜里,尽管湖上的小南风不断地朝着湖畔轻轻吹送,然而越来越严重的局势,让每个人都感觉十分地燥热,感觉不舒服。
这个时候,滨湖大学校长汤志高在校长助理冯洛明、救护组长夏君如一干人等的陪同下,又开始了他这些日子以来每晚都坚持的防务巡查。
武汉会战刚结束,日本人就来了,原来在县政府备过案的保安队长吓得跑了路,镇保安队一盘散沙,眼看就要完蛋。关键时刻,滨湖大学校长汤志高自告奋勇兼了白沙湾镇保安队长。
按理,跑路的应该是他汤校长——南京沦陷了,政府迁都时,省学监和教会都通知他:学校整体西迁,从湘西或者鄂南两个方向,向重庆靠近。他们告诉他,几所名牌大学甚至一块儿在大后方办起了西南联大,抗战不影响教学。他没理睬。生于斯,长于斯,情浓于水,他不想丢下美丽的学校,可爱的家乡。
“要像一根钉子一样扎在鬼子的心脏上!哪里那么容易就让狗日的占了我们的土地?虽然叫日本鬼子,他不也是人吗?较起真来,估计也不得怕他。。。。。。”他挥动着粗大的胳膊,向他的队员们慷慨激昂地反复宣讲。
而冯洛明、夏君如、赵大勇这些人,也都拥护他牵头跟鬼子干,表示打死不离开,让他信心满满。
他穿上了原保安队长在弃职卷款潜逃时留下的保安队制服,腰里别一支漂亮的德国造镜面匣子,一双锃亮的长筒黑色大马靴,在泥巴地上踩得咯吱咯吱乱响。没有跟日本人交过手的汤队长,对自己的队伍充满了自信!
而且白沙湾三面环水,唯一可以步行进入的南面陆路,由对峙中的国军薛岳部队把守,整个地形称得上固若金汤。
一干人等先是在陆路上走一大圈,看看环绕白沙湾的堑壕和工事,看看队员们是否能够坚守岗位,是否懈怠。再到洞庭湖边上看他的舰队——七条装有铁甲铁炮的大木船是否处于临战状态。最后一个节目,是到夏君如负责的医院里,看志愿担任战地救护的师生们是否坚持值班。
学校剩下的男人们都成了临时保安队员,女人们则在夏君如的亲自组织下,担负起战地救护工作。夏君如把学校最大的一栋主教学楼改成了战地医院,让江忠敏带着一帮女孩子担任救护队员。
夏君如给每一个救护人员都赶制了白色的工作服和帽子,帽子的前方和衣服的左胸前,都印上了鲜艳的红十字。她亲自给救护队员讲解急救常识,还从各地采购了一定的设备和药品。
“汤校长好!”汤志高走进医院的时候,夏君如带领她的几十个人列队迎接汤校长,“报告校长,我们的人都在,随时可以参战。”
“好!”汤志高竖起大拇指,“这么晚了,大家一个个看上去都挺精神的,看来夏老师的训练很到位啊。到底是大地方来的人,夏老师水平就是不一样啊,好,非常好。我追求的,正是这个效果!”他的声音在空旷的大厅里有力地回荡。
所有的人都对校长投来敬佩的目光。
有着教会背景的汤志高,无党无派,满身心都是圣人的品质和人格的光辉,在白沙湾地区有一呼百诺的号召力。
短短的十来天里,他称得上是毁家纾难,把家里所有能用的钱都拿出来用上了,还卖掉了一部分田地。他把新组建的保安队,由不到一百人,扩大到了三百人。武器不够,他花钱把附近的洞庭湖区所有的猎枪、鸟铳都收来了,再不够的就配发弓弩和梭镖。
粮草、弹药和医药,他也备得足足的。因为在鳊山营救夏君如的时候知道了赵大勇的出身,他特意让一直做杂役的赵大勇来做武术教官,夜以继日突击教队员们“国术”。
他还想把湖匪王四刚刚易帜的洞庭湖抗日救国军收编进来,派了冯洛明和赵大勇去鳊山岛当说客。他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底——易帜的时候,汤志高可是还亲自上岛给王四送过贺仪,一块喝过庆祝酒的,算是有了一点交情。又都是打鬼子,各党派不都在鼓吹联合抗战吗?
可是那时候王四正配合战区在城陵矶江面给鬼子设阻:布雷加拦网,沉船,暂时拦住了鬼子上行的军舰,受到重庆的嘉奖,牛逼得不得了,哪里把汤志高的保安队放在眼里?
王四用不屑的语气对冯洛明说:“兄弟,咱俩官阶不对等嘛,要谈判也得汤校长自己来呀!派你一个助理来,算怎么回事?而且咱们也不是一个系列。我王四现在是国军的团长,薛司令长官的直辖部队。你们那个汤校长自称保安队长,往高里说只不过一个营长的架子,连番号都没有一个。既然保安队不是国军的战斗系列,要是我被你们收编的话,岂不让旁人笑掉大牙。按理该是我收编你们那,你回去告诉汤校长,你们把事情弄反了,哈哈!”
冯洛明挺生气地说:“你不愿意合伙那也就算了,说这么多啰嗦话干什么?我会回去禀报汤校长的。不过我也要提醒你一下呵兄弟,现在大家都在想打鬼子的事,没哪个想什么卵做官的事。再说,讲实力,我们的人数和装备不见得比你们差呵,你们才多少人……”
王四自知理屈,声音软了一些:“我们不说收编的事,可是我们还是可以商量联防和合作的事嘛。你们那个漂亮的夏老师,我很佩服,堪称女中豪杰。若是跟她合作,我倒是相当的乐意,哈哈哈哈。。。。。。”
冯洛明拂袖而去。
汤志高听了冯洛明的回报之后,气得直哼,说:“这个狗日的,别说一个团长,你就是当了师长、军长,不过也就是个土匪出身呀,王四你牛个鸟呵!要不是为了打鬼子,你请我收编你我还不要哩,什么东西!”
拂晓时分,仍在查哨的汤队长从龟山上走下来,突然停住了脚,问:“什么声音?”随从人员都驻足倾听。
像许多机器在工厂里同时轰鸣一样,又像是暴风雨骤来的时候,那种骇人的呼啸,是从内、外湖里远远传来的大量轮船的发动机声。再看湖面,只见黑沉沉的水面上,有无数快速移动着的灯火在闪烁,像湖水倒映出的满天星斗。显然,因为预告了解到汤志高的保安队人多势众,还有“炮船”,抗战的调子又比较高,日本鬼子征用了洞庭湖上所有的机动船……
“不好!”汤志高大叫,“鬼子来了!赶快发信号!快!”
冯洛明返身飞步冲向山顶,很快点燃了早已预备好的烽火堆。麻保生则把手中一面铜锣噹噹噹噹一顿狂敲。万籁俱寂的拂晓,火光和锣声,惊醒了这片土地上的每一个人。
几分钟以后,整个白沙湾都动起来了。三百名保安队员全部进入了预定的阵地,大多数老百姓都走出了屋子,准备帮助保安队与鬼子决一死战。夏君如指挥的救护队加担架队一百多人,也随保安队悉数进入了阵地……
天色微微放明,鬼子船上的迫击炮、机关枪开始朝着湖岸边上的堑壕和船只高吼。不时有木船的碎片和着人的血肉,被炸飞在火光下的湖面上,不时有人的肢体和泥土一道,被高高掀在空气中!不时有人的惨叫声,像受伤的狼嚎一样,揪人心魄。爆炸声像冬天的惊雷声一样吓人。临江俗话说:“雷打冬,十个牛栏九个空!”冬天的惊雷相当恐怖,是典型的不祥之兆!
保安队铁甲船上的大炮也开始怒吼。队员们将早已装填好的火药点燃,轰的一声,一团篮盘大的火花喷涌而出,有命中敌船的,可更多的没有命中,然后又要接着装填火药。即便命中了,似乎对鬼子兵舰的杀伤力不大,挠痒痒一样。
直到这时,大家才发现,自己的枪炮是多么原始,原始到就像在这场准现代化的战争里,他们手中的家伙不过是大刀和长矛,在敌军强大的火力覆盖下,完全无济于事。战士们面临的,只不过是被屠戮的命运!
吃不住劲了的汤志高和冯洛明,都翘首盼望王四的船队从鳊山赶过来!连夏君如的战地救护,计划中都考虑了王四的队伍。然而仗早已打得天昏地暗,却一直不见王四的踪影。
那次谈判之后,保安队与独守鳊山的王四是订立了联防互助合作协议的,白沙湾人大多清楚,当时还有人说不应该跟湖匪搞什么合作。可是白沙湾战斗打响以后,鳊山那边一直悄没声息,也就是说,要命的关口,王四并没有助汤志高一臂之力。大家估计王四慑于鬼子强大的火力,当了缩头乌龟。
“不过鬼子那阵势也确实蛮吓人的”,汤志高事后评价说,“满满一湖的船,就像当年曹操率八十万水陆大军南下一样,以泰山压顶之势劈面而来,谁能招架得住?就是一百个白沙湾,一百个鳊山,也要被他们灭掉!”
事后汤志高找王四理论的时候才搞清楚,湘北行署专员兼密缉大队总司令王剑波有指令,国军与非国军部队不允许有实质性的合作,特别是不能与共军有任何合作!这就让汤志高的白沙湾保卫战遭受了高射炮打蚊子、杀鸡用牛刀式的灭顶之灾,成为一场一开始就注定要失败的战斗!
鬼子的攻势简直可以用“摧枯拉朽”、所向披靡”来形容。
鬼子船上的机关炮,就像机关枪一样,可以连发,声音尖锐刺耳,呼啸而来,专打木船的船身。转眼间汤志高的七条炮船就沉的沉,烧的烧,全部损失了。湖岸大量的工事都被快速攻破,一线的保安队员们,一个接一个地朝设在绿楼的前敌指挥中心撤过来,留下少量的队员在半坡上的地堡里勉强坚守……
汤志高站在绿楼前的地坪里,在警卫们的簇拥下,突然就没有了平日里的傲气和自信——他已经意识到宝贵的生命,快要不属于自己了。乘乱,他把夏君如叫到一边,小声道:“君如啊,你打着红十字会的旗帜,也许不会有性命之险。如果我今天有个什么事,我家里的人,就托付给你了。我的那些保安队员,你要是能救下一些,你就尽可能多救下一些吧,拜托了呵君如。”
说完他不容惊讶中的夏君如回话,便朝夏君如拱拱手,提着枪,一招手带领警卫们冲出了乱糟糟的地坪,向山坡下坚守着的堑壕赶过去。
枪炮声变得越来越稀落。夏君如感觉到,汤志高带着他的残部在做最后的挣扎,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挣扎。她同时也感觉到,鬼子的队伍,像一只巨大的布袋,一步一步快速在收紧,袋底就是自己的学校。她越来越感觉到,死神正像一只巨大的黑色鸟,扇动着长长的翅膀,朝着学校飞来。。。。。。
一直没有看见冯洛明的身影,这让夏君如的心像教堂钟楼上的铜钟一样高高地悬着。她知道冯洛明负责了与鬼子最先正面接触的部位,滨湖大学的小码头。而且冯洛明带领的,都是平日里走得最近的一帮人,一帮具有进步思想的年轻人,只有一个赵大勇年纪稍大一点。
她还知道,冯洛明是一名共产党员,是红军北上时特意留下来的少数人员之一,他还是他们那些人的总头目,整个临江地区都归他领导。他会不会牺牲?这样激烈的战斗,死了那么多人,他很可能会牺牲啊。他要是牺牲了,自己怎么办?但愿他能活下来,她记起开战前他曾经在她耳边悄悄讲过:“我是属猫的,有九条命,轻易是不会死的,你可以放一百二十个心,别人死了我也不会死。。。。。。”
她不时向救护队员打听:“看见冯助理没有?”“嘿,你们有人看见冯助理吗?”所有的人都步履匆匆,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似乎没有人顾得上搭理她。她开始感觉自己的心里在流泪了。
稀落的枪炮声突然又大作,猛烈地炸响了一小会,然后复归稀落,沉寂,给人以极度恐怖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