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山巷里,何君平晃晃悠悠地踱着步子,没有了之前气势逼人的门主形象,像是一个在秦淮画舫里被灌醉酒的公子。原本一身雪白苏绣锦缎面、暗绣张娅梅纹的长袍因为他歪劣的步伐沾上了不少灰尘;外罩末端云纹曳地青纱也不知道被哪里的枝桠刮破了些许;衣摆处挂着一块翠绿玉坠有气无力地挂着。
何君平手里还拿着折扇,只是那折扇边缘的扇节已经有了折断的迹象,他正满脸苦涩、小心翼翼地用那苏绣阔袖擦拭着扇面,声音中还带有掩饰不住的哭腔:“我的扇子啊,我唐寅真迹的春宫图啊!”
天知道自己为了金刚门主的形象而去踢飞这扇子时心有多痛,二千两的唐寅春宫图做的扇面啊。那叫秦近淮的眼睛怎么这么尖,事后居然还想去抢自己的扇子,要不是自己早一步,只怕这折了角的扇子就被他捡去了!
这扇子可是自己为了云芳斋的翠微姑娘特地买来的,之前求见了许多次都不能如愿,这次好不容易能与翠微姑娘谈心,这扇子还没来得及露面就出身未捷了。
呜呜呜,我的扇子,我的翠微姑娘。
何君平一路哭丧着脸,走到三山巷尽头,直到看到金刚门三个大字,方才狠狠吸了一口涕泗横流,猛地拍拍自己的脸,又恢复成一排稳重严肃的门主形象。
“门主好!”
“嗯”,面对手下弟子的问候,何君平以鼻音回复。
知道自家门主心情不畅的弟子,自然也不敢再向前触他霉头。
走进门中,方显得与世不同。门内有近半院落都是傍水而建,期间点缀着凉亭朱阁七八栋,皆可将湖光水色尽收眼底;更有甚者,竟还用水车、竹管引了条小溪,专行那曲水流觞的把戏。
若非宅院外的牌匾上书“金刚门”三个大字,只怕没有一个人会认为这是门派驻地,反而会以为这是哪个大户人家的消遣庭园。
金刚门秘籍失窃,大半弟子早已四处打探情况,唯有小半弟子留守门内。
何君平摒退弟子,步入后院;后院之中倒是景致不同。一株千年古树,枝繁叶茂,不曾有半点枯枝。洞门,连接着红尘与婆娑,却更添了一份安静,祥和。
何君平叩响房门,静待三息方才推门而入。
屋内空阔却并不敞亮,门窗紧闭,使得偌大的屋内有些昏暗。
昏暗之中,似有人影高坐上位,何君平行礼拜见,口称“师傅”。若是让门人看到,想必会大吃一惊,他们从未听说过何君平师从何人,更没想到过门主的授业恩师居然隐于门中。
何君平从怀中取出华山派掌门方道真的书信,恭敬地双手递上。
并不掌灯,那人却仍接过观看许久,似是完全不受黑暗影响。
“对于横练之法一事,是否给予还请恩师示下。”
那人影将书信往旁边的桌上一摊:“若能以横练之法换取华山加入泰山会盟,此事反倒是我少林赚了。”
若是有外人在此,想必会惊诧出声。宋嶙峋游历江湖十余年,未曾见过少林一名弟子,想不到金刚门内居然藏着一名少林之人,而且听其言语,可想身份不低。
“各派皆有打熬气力之法,均冒称横练之名,却只不过练得皮肉;唯有我门横练之法可练肉、练筋,就这么轻易传予几个外人,怕是不妥。”
那人影对自己弟子的性情心知肚明,虽对其横生枝节不满却也无奈,只得叹了一口气:“你又向他们开了什么条件?”
“也无什么,只是着他们帮忙寻回失窃的秘籍而已。”
“那秘籍几百年也无一人练成,丢就丢了,没什么好稀罕的;若是找不回秘籍,你不予横练之法,岂不是恶了与华山的关系?”
“秘籍是在弟子手里丢失的,弟子自然是要找回来,有宋嶙峋在其中,对于找回秘籍也是一助力……至于横练之法,即便寻不回秘籍,弟子也会另寻个由头给他们的。”
“如此便好,至于宋嶙峋……此人太重‘名利’,不宜与其交往过深。”
“就因为他曾经为缙绅门客?”
想起自己的弟子严格来说,也算是缙绅;人影苦笑一声,只怕是白劝了:“此人曾为钱财委身门客,此时我五大派正欲联合共灭归乡处,难免不会保证他再为名利倒向归乡处。还是小心为上。”
“那可糟了,”何君平嘴上说着糟,脸上却无半点紧张神色,“我怕是他此刻已经知道少林与金刚门的关系了。”
“怎么可能!”
“为何不能?宋嶙峋是江湖中人,更是世上少有的领悟‘势’者之境的七人之一;他自然知道能被方掌门称为‘横练之法’的绝不会是那些练肉不练筋的劣等货,能练筋的横练之法普天之下唯有少林,猜到又有什么奇怪?更何况此前周是图试探我之时,我也不小心流露了些许破绽。”
那人影此刻有些焦灼,看得何君平有些想笑:自己师傅可是很少流露出这等姿态。
“怎么会被发现呢?金刚门是少林留下的种子,我为了隐藏,都答应你搬到秦淮脂粉汇聚之地了,怎么还是暴露了呢?”
听着自己师尊着急到语无伦次的话语,何君平憋住笑,附和道:“是啊是啊,我为了帮助师门隐藏,每天都去秦淮画舫流连,甚至不惜自己这血肉之躯以身饲‘虎’,怎么还是暴露了呢!”
那人影也听出弟子在打趣自己,气得再也维持不住得道高僧的姿态:“臭小子,别忘了你师傅可是戒律堂首座,要受刑吗!”
那人影竟然是少林寺戒律堂首座——觉能!
何君平听出师傅恼怒,连忙解释:“师傅莫恼。当初泰山会盟,少林峨眉青城俱以答应,华山婉言拒绝,武当不置可否。如今华山答应泰山会盟,五派之中,四派皆以响应,以武当的性子也势必不会拒绝。”
“五派会盟既成,各派自当是竭尽全力,否则岂不是违了会盟初衷?既然竭尽全力,那金刚门这颗种子暴露与否又有何妨。”
“再说,若是会盟不成,少林百年之内定当断绝,金刚门这颗种子才能派上作用。既然会盟成了,五大派整合武林全力,彼此之间再无回旋,结局无非两个,要么归乡处灭了,要么整个武林消亡。金刚门这颗种子又岂能独善其身?”
何君平见师尊平息怒火,重新恢复成那波澜不惊的得道高僧,不由得心中又暗叫可惜,师傅气急败坏的样子也是很有趣的。转念一想,又决定试探一把:“师傅?”
“嗯?”言简意骇,不多费一语,果然是得道高僧。
“弟子是从华山方掌门让几个无关人士来金刚门求取横练之法的行为,看出了方掌门有率领华山加入泰山会盟的意向;不知师傅是如何笃定华山会加入泰山会盟?”
你这话是在折射我愚笨看不出方掌门的意图?堂堂戒律堂首座岂会告诉你,他早在泰山会盟时就偷偷托话:若是心意回转,便来信金刚门。说出来,我不要面子的吗?
故而,堂堂戒律堂首座也只是端坐正身,故作高深地淡然一笑,颇有拈花一笑的意境:“佛曰,不可说,不可说。”
只是转念这么一想,金刚门的暴露好像归根结底还是源于自己的一句话。脸上的笑容顿时凝住。
看到何君平看向自己的脸色愈发古怪,堂堂戒律堂首座生怕弟子发现真相来谴责自己,连忙岔开话题:“话说,当年洪武之乱可真是武林的一场浩劫啊,若非如此,我少林又何至于今日。”
何君平原本正在猜想师傅的脸色变化缘由,听到师傅忽然讲起“洪武之乱”不由得来了兴趣。以前曾经听闻师傅说起过,正是因为洪武之乱,少林才有了灭绝之危;金刚门就是为了在少林灭绝后,能再续传承方才建立。故而,对于“洪武之乱”,何君平可是好奇异常,可惜师傅不肯说;去问别派的前辈,他们也是支支吾吾不肯名言。
若是换作宋嶙峋,想必他虽不知道缘由,也早已识趣地不去提起。只是何君平却是对此异常感兴趣,毕竟他本身就是缙绅子弟,听说“洪武之乱”又是涉及太祖皇帝,难免心痒得如同猫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