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嶙峋看到三人神色如常,暗道不出所料,三人在确实没有听过自己的名字。
宋嶙峋在三人奔赴济南府秋闱之后,方才听从舅舅嘱咐,到青州府蒙阴当了一个捕快。十里乡逮捕行动,自己偷懒请了期假并未参加,之后无论是夜探囚牢还是县学血案,自己都未与之照面。
之前你欺我不知典吏疯魔设局,现在轮到你不知晓我的身份了。
“名利秀才,宋嶙峋?”三人未有表现,倒是旁边的掌柜惊呼出声。
宋嶙峋对掌柜的惊呼也不在意。普通的马商在丢了三匹大宛良驹的情况下,应当借这股热度趁机把剩下的马匹卖出去止损,在掌柜安排伙计们赶走顾客的时候,宋嶙峋便知晓对方的身份不可能是普通马商。现在掌柜叫出自己的名号,更是证明掌柜是江湖中人。
这也是宋嶙峋选择用本名与周是图三人打交道的原因。若是化名融入三人之中,一旦被江湖人士叫破本名,必然会引起三人恶感。
宋嶙峋虽然对掌柜的身份有所猜测,却也并不言明,只是对掌柜拱手行礼,算是默认打过招呼。态度却并不如之前,之前以为掌柜是个巧有手段的商人,宋嶙峋自然乐得结交,也可以厮混些钱财。现在掌柜亦是江湖中人,宋嶙峋也少了几分热度,江湖的钱财往往伴随着麻烦。
倒是掌柜的态度却大胜从前,语气热烈:“先生博文雅致、温润有礼,倒是与名号不符,小老儿一时孟浪,未能认出,还望勿要介怀。”
宋嶙峋听到“名号”二字,原以为掌柜是在借机讥讽,毕竟“名利”二字实在不好听,只是看掌柜态度殷切,也只得推到对方“不拘小节”的性格之上。
为防止自己的名号与三人产生嫌隙,宋嶙峋也故作豪爽地答道:“晚生后辈可当不得‘先生’二字。只是名号一事终究只是外人褒贬,不可尽信,须知绿林之中亦有豪杰。”
话虽是对掌柜所说,这句话却是在影射周是图三人,拉近与三人的距离:你们亦背负欺师灭祖的恶徒之名,却是为朋友舒义;我背负追名逐利的名号,也未必不是同你们一般。
话锋一转,宋嶙峋又言道:“正是因为晚辈重‘名’,故而常谦逊有礼,不敢逾矩;至于‘利’……可能是因为晚辈空手套‘良驹’的事情做得太多了吧。”
一番话说得众人不禁莞尔。
“在下李骐,恭添马门长老一职,不知道四位有无兴趣入我马门?”
“多谢前辈厚爱,只是晚辈还想趁着年轻游遍大好河山,只能辜负前辈好意了。”宋嶙峋率先拒绝。
现今江湖分立,归乡处与武林门派针锋相对。武林门派又可分为三类:其一占据名山大川,修道练武,故而武艺最强,如武当少林、华山峨嵋、青城五派。其二以武为恃,行争利之举,武艺虽次于前者,却最善搏命,如马门、盐帮。其三为散侠游客,最为繁杂,有世家所传者,有叛离师门者,不受拘束,武艺高低不一,悬差颇大。
宋嶙峋属于其三,而马门则属其二,行的就是市马生意,笼络钱财。
掌柜李骐闻言,颇觉可惜,却也知晓能在江湖中闯出名号的人不是那么容易招揽,故而转眼望向周是图三人。
周是图三人略微考虑,亦是推托,三人对马门并不了解,自然不会投身其中:“承蒙先生厚看,只是我等依仗宋兄之故,方能以排除之法侥幸挑中良驹,能力实属不足,不敢冒入尊门。而且我三人受托,欲往华山一行……”
剩下的话,周是图并未言明,先晓之以理,有宋嶙峋推脱在前,又将华山扯出来做大旗,如此便足够,剩下的由对方脑补便是。
李骐只以为周是图三人与华山亲近,自是不好再行招揽。虽然好不容易看到四个人才,却一个也没捞到手,但终究还是结下一个善缘为妙,故而李骐也并未勉强,见四人尽皆拒绝,哈哈一笑,就此略过不提。
倒是宋嶙峋主动相邀三人:“在下欲游历名山大川,恰逢几位兄台此行华山,不如结伴而行,也省得漫漫长途生厌。”
周是图三人见过宋嶙峋躲避马撞的身法,又听闻李骐对他的推崇,自是喜得有武艺高强之人同行护卫,欣然同意。
宋嶙峋能在江湖博得“名利秀才”之名,文学才识自是不一般,在其的刻意迎合下,很快便与三人畅谈起来。
李骐见四人相谈甚欢,便也就此告辞。
“先生这就离去?”
“早就应该回去了,只是被这马匹拖累了脚步。如今大部分马已被客人门抢购一空,我等也可以早早启程。”
周是图闻言颇感抱歉,想必李骐长老原本是打算借大宛良驹之名把驽马卖光,毕竟那些骏马可不会拖累行程,只是因为自己三人横插一脚早早挑出了大宛良驹,致使一些驽马尚未来得及卖出。
周是图冲陈馈八一使眼色,陈馈八才想起自己还未付马钱。
正当陈馈八从怀中掏银钱时,李骐早已翻身上马,留下一串爽朗笑声:“那马就送与陈兄弟了。”
伴随李骐的笑声,做伙计打扮的其他马门弟子亦是动作利落,翻身上马,追随自家长老,转眼间已是绝尘而去。
“陈兄,不若骑这匹大宛马。”宋嶙峋将手中的缰绳塞到陈馈八手里。
“那你……”陈馈八尚未来得及拒绝,便被打断。
“我这匹马可不逊色大宛马多少。”宋嶙峋拍着自己骑来的那匹黄棕马。
“可是,这不是比蒙古马还不如的黄棕马吗,一般也就是用来拉货吧?”
“这虽然是普通的黄棕马,但自小陪我练习轻功,现在早已能日行千里。当然,作为报答,我这一路上的食宿就拜托陈兄了。”
一席话说得周是图三人啧啧称奇,实在想不到这满眼无精打采,只看到路边青草时才露出一抹灵光的黄棕马,居然能做到如此地步。
至于食宿花销,陈馈八自是不在意。当初的银锭尸骸案,他可带了不少银锭。而且,他也不想自己两个兄弟骑着大宛马,自己却骑次一等的蒙古马,否则一路少不得被打趣。
——
县学中自是有君子六艺的课程,御指的便是骑术。只可惜蒙阴县学用来锻炼御之一道的场地被建立了私宅,所以周是图三人骑术也并不高超。
一路上摇摇晃晃,直到数日之后方才有了点样子,也终于走出了山东地界。
沿着黄河西行数日,直出广平。
周是图缠着宋嶙峋打探些江湖轶事以作消遣;陈馈八仍是不知从哪捡了木棍练习着;秦近淮无聊地调戏着座下的瘦马,逗弄它打一个又一个的喷嚏,心中却想起另一匹小马驹,以及小马驹上黑色劲装的倩影。
空气中传来奇怪的味道。
血腥味?宋嶙峋心中起疑。
四人一行越过坡头,眼前是一片狼藉战场:十数尸体横在岸边,暗红的鲜血流入黄河,又转眼被河水中裹挟的泥沙淹没。而旁边数名蒙面之人,仍在持刀捅向尸体,以确保无一活口存留。
“大胆匪类,光天化日,居敢害人姓名!”
陈馈八一声大喝,拎着木棍直冲最近的蒙面人劈去。
那蒙面人侧身躲过劈棍。陈馈八劈棍着地,又运力向左一揭,棍锋直追蒙面人胸口,赫然是五虎拦打法。
陈馈八仗着天生神力,混不饶人。这一棍,若是蒙面人接,势必气血上涌、虎口脱力;这一棍,若是蒙面人躲,则五虎拦成,一揭一打,无穷无尽。
出乎陈馈八意料,那蒙面人不躲不接,挥刀直冲中门,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陈馈八初一惊,更是手上加力。一寸长,一寸强。自己的棍比他刀长,势必是自己先击中他,这一棍的力道足以把他击飞出去,将他打个筋断骨折。
双方毫不留手,一派你死我活的气势。
陈馈八长棍将中,那刀离自己胸口尚有二寸有余。
正当陈馈八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之时,那刀却忽地侧移,刀面直拍向棍尾。
那棍尾乃是发力之点,甫一被刀拍中,立马棍势散乱。棍梢虽借余力击中蒙面人胸口,却力道大不如前,并未将其击飞。
蒙面人闷哼一声,似乎并未想到这棍被破了发力点后居然还有此力道。只是蒙面人心中虽惊,手中未停。那刀破了陈馈八的发力点,又顺势沿着长棍向陈馈八胸口劈去!
从两人交手,到陈馈八危命之局,一招未足,不过眨眼之间。
生死之间,陈馈八没有大彻大悟,甚至连一句“吾命休矣”都未来得及想。
陈馈八,还在发懵,大脑一片空白,无思无想,连恐惧都没有来的及感受到。直到那刀被宋嶙峋挡住,陈馈八任由身体自己后退两步,此时,恐惧感方才袭来。
宋嶙峋初时确实将注意力放在这伙蒙面人之上,才被陈馈八冲出,只是在陈馈八大喝之时,他便已回神。但正所谓“焦头烂额为上客,曲突徙薪无恩泽”,故而宋嶙峋虽早可阻止陈馈八,却并未行动,而是一直等到其深陷险地方才相救。
宋嶙峋以掌撑住刀面,翻手一云,刀锋已在蒙面人脖颈回转一圈。
蒙面人倒地,面巾被刀锋斩断,露出面巾下一张普普通通、宛若路人的脸。令人诧异的是,即便脖颈被斩断,他的脸上仍然无一丝表情,就连将死的恐惧也没有。
宋嶙峋见此,心中忽然有了一丝阴霾,正欲开口询问,却突然反手握住刀柄,迅如疾风,向身侧劈砍而下。
金戈交鸣之声响起,宋嶙峋闪身后退。
原地不知何时已有一人,并未蒙面,肤色黝黑,面阔耳大,苍髯如戟;双手相持白刃,刃长不过一尺,形似柳叶之状,似进攻之形,竟是在眨眼之间与宋嶙峋对了一击。其余蒙面人尽皆推至其身后,竟是以其为尊。
“‘黑肤无继’庄白刃?”宋嶙峋面有难色,似乎没有想到竟碰到了这等人物。
面对宋嶙峋的疑问,那男子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紧紧盯着宋嶙峋,身形突兀而动。
霎时,两道身影相交。
庄白刃两短刃一前一后,直刺宋嶙峋心脏要害。
宋嶙峋挥刀横挡,庄白刃前刃被挡,后刃变刺回格,两刃竟是卡住了宋嶙峋手中长刀。
庄白刃虎腰发劲,两刃用力,欲夺宋嶙峋兵刃。宋嶙峋单手持刀,自知力道不及对方双刃,也不与之较力,直接松手后撤,欲罢手言和。
许是手下被杀,许是见猎心喜,庄白刃不待宋嶙峋开口,俯身急冲上前抢攻。一刃仍是直刺心脏,另一刃却是反手藏在身后,隐而不露,寻机而动。
宋嶙峋左手挡其手腕,错开前刃攻势。
庄白刃顺势将前刃变刺为撩,转攻宋嶙峋腰间,后刃仍是藏在身后,不为所动。
宋嶙峋无奈,侧身闪避,避开前刃,同时右手握住对方前刃手腕,以防对方再行变招。
就在宋嶙峋右手出招之时,庄白刃藏而不漏的后刃终于挥出,直取宋嶙峋右腕,意欲断其右手手筋。
宋嶙峋右手凝力,庄白刃被握住的手腕发出骨骼磨损之声。若是常人如此,定是疼痛难忍,手腕下意识抽拖而出,必会导致另一只手的攻势有一滞的间隙,宋嶙峋也可趁此脱身。
然而,对着常人难忍的剧痛,庄白刃却视若罔闻,被握住的手腕不为所动,另一只手持短刃径直断向宋嶙峋右手手筋。
宋嶙峋迫不得已,松开钳制前刃的右手急忙撤身后退,只是右手手腕处仍是多了一丝血线。索性伤及不深,若是手筋被断,自己可就只能单手行走江湖了。
宋嶙峋拱手行礼,倾佩道:“白刃交于前,视死若生。名不虚传,在下受教。”
这一次,庄白刃并未上前,他看向自己的左手,左手腕部内关穴处有一红点,乃是宋嶙峋撤身后退时点中。此穴无痛无痒,只是短时间内影响腕部用劲,不过一时三刻之后便可恢复如常。
“走!”庄白刃下令,转身带领众多下属撤退。
宋嶙峋稍稍松了一口气。交锋之间,宋嶙峋实在是怕了庄白刃这种以命搏命的打法,这也是宋嶙峋放弃诸多穴位不选,宁肯受伤也偏偏要点中内关穴的原因,目的便是为了逼迫对方撤退。
宋嶙峋暗暗庆幸,也多亏了众人并非庄白刃的目标,否则按庄白刃的性子就算断了手臂也会拼死将众人留下。
直到庄白刃带人走尽,陈馈八方才回神,看着宋嶙峋右手手腕渗出的血线,心中愧疚,向前道谢。
“陈兄莫要介怀,伤口尚浅,并不碍事。说来也是我自作自受,一时口快,将其名号脱口而出,却忘记了庄白刃最厌恶别人叫他名号。”
“‘无继’?莫非是《山海经》中的无启国,又名无继,其民皆不死?”却是秦近淮凑上前来,听到两人对话,下意识问道。
“我原以为秦兄身为生员,只读四书五经,想不到也与我一般爱看些奇志异怪的杂书。”宋嶙峋先调笑一番,方才正色道,“的确是那个‘无继’,庄白刃体质异常,当年与人争斗,遍体鳞伤,伤口只见血却不流,混若不死,顶着满身伤,凭着以命搏命的打法,硬生生以一己之力耗死百人。庄白刃也正是因那一战成名,得了个‘黑肤无继,视死若生,一战百伤,一伤一命’的评语。”
“黑肤无继,视死若生,一战百伤,一伤一命……”秦近淮念叨几遍,疑惑问道,“既然如此,他为何厌恶别人叫他名号,这应该是荣非辱吧?”
“他厌恶的是‘黑肤’两个字,就像我莫名奇妙得了个‘名利秀才’的名号,这‘名利’两个字总是被人排斥,想必他那黝黑的肤色也曾给他带来过不好的回忆吧。”宋嶙峋行走江湖,只要知道各人的忌讳就是,哪里去探究过这忌讳从何而来,也只能如此猜想。
“等等,你们看这个人是不是有些眼熟,他好像是李骐掌柜的伙计!”陈馈八去捡自己的木棍,看到那尸体的脸,不由得大叫。
“是马门弟子。”宋嶙峋证实。不过已是太晚,众人来时,马门弟子便已全部被击杀,否则庄白刃也不会轻易退走。更何况,那些蒙面人为防马门弟子死得不够干净,还在每个尸体上补了一刀。
周是图与秦近淮依然围着宋嶙峋,听他讲些庄白刃的故事。毕竟,李骐说来也与几人并无交情,那大宛马是自己凭本事挑中的,又不欠他什么,更何况人已身亡,待会儿帮他们葬了也算仁至义尽。
陈馈八却惦记着自己尚未付马钱,也算被强买强卖的“赠马之恩”,故而沿着河岸挨个查看。
“是图,近淮,宋兄,李骐掌柜没死!”远处传来陈馈八的大叫。
李骐长老没死?三人对此并未抱希望,毕竟听闻过庄白刃的事迹,谁也不认为他会留下活口,闻听陈馈八所言,不禁聚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