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馈八看着手里那歪歪曲曲的半截断棍默默出神,一种对自己的埋怨扎根胸中,使得心中如捣。
众捕快见陈馈八兵器已断,顿时舍了秦近淮与黄和平,向陈馈八攻去。
之前敌人强盛,自然是寻其弱点,现在敌人式微,自然是趁其恢复之前穷追猛打。只要斩了最强盛的陈馈八,其余两人又有何惧。
霎时间,五把刀具齐齐攻向陈馈八。陈馈八犹自沉浸在内疚之中,尚且不知兵刃即将加身。
秦近淮手握门栓,两脚碾地,身体右转,握棍绞棍,趁捕快注意力集中在陈馈八身上之际,以绞棍搅走一人兵刃,然后将棍顺势下压,棍身制住其余兵刃去势。既然局势已变,秦近淮也不再压低声音,冲陈馈八大喊:“快走!”
陈馈八被秦近淮喝声震醒,虽然回神却仍在犹豫。
秦近淮到底不能抵住五人,那被绞棍之法夺走兵刃的捕快捡回兵刃,冲着秦近淮死命地砍,似是要报那一棍之仇,没一会儿秦近淮又是险象环生。
趁着秦近淮被拖住,又有捕快冲着陈馈八冲来。陈馈八失了武器,犹虎失爪牙,自是不敌,不由得左支右绌。又是一刀劈来,陈馈八躲闪不及,正准备硬受一刀,却不料黄和平竟不知何时悄然靠近,欺身而上硬生生用自己的身体踢陈馈八挡住这一刀。
秦近淮暂时迫开对手,冲陈馈八大喝:“还不快走,想拖累死我们吗!”
陈馈八看着倒在地上捂着伤口的黄和平,心中悲愤,脑中混乱,口中不自觉大喝一声,转身向外冲去。
外围尽是些白衙之属,看见陈馈八大发神威早已心有惧意,此刻看到陈馈八双目泛红更是无心阻拦。想到董主簿在后面看着,一些机灵的白衙不由得高呼着“保护主簿”,趁机偷偷退后避开陈馈八;当然也有些不甚机灵的白衙,向着赤手空拳的陈馈八冲过去,被天生神力的陈馈八三拳两脚打趴下。
看着陈馈八逃出院落,秦近淮把门栓往地下一丢:“我投降,别动手。”
那捕快有心动手报仇,但想到主簿在此,终究不敢越俎代庖,只得恨恨地收刀入鞘。
秦近淮束手走近黄和平:“怎么样,伤势如何?”
黄和平苦笑:“没事,挡刀的时候调整好了角度,伤势不重。”
黄和平低头,这受伤时调整好角度的技巧还是小时候军伍的父亲传授给自己的,因为父辈在沙场死的憋屈,他从心底里排斥这些,也是因此才拒绝了学习《剑经》,没想到现在还是凭借这些自己排斥的东西抱住性命。
黄和平心中如何想的,秦近淮此刻自然没有心力关心。此刻,他正关注着董主簿的反应:陈馈八刚刚逃离不久,若是现在派人追击自然是追的上,只是派遣追击的人数倒是一个问题。他也在赌,赌以主簿表现出来的谨慎小心的性子,会选择放过陈馈八,先控制住自己二人。若是赌输了,那只能用自己和黄和平两个人的性命再为陈馈八的逃离争取时间。
董主簿此刻思索得也确实是这个问题,他发现自己确实是有些小瞧了这几个所谓的“学子”,白衙居然只能起个呐喊助威的作用,真正能派上作用的只有几个捕快。若是派遣追捕陈馈八的人数太少,恐怕不能成事;若是派遣追捕的人数太多,这被捕的两人又有逃脱之虞,因为以为对方只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学子,此次并未带枷锁器具,只能用绳索先行禁锢,若派人追击陈馈八,这里难免平添风险。
思虑片刻,董主簿终究还是决定稳妥起见,先押送两人入牢狱。
秦近淮与黄和平被压入牢狱。
牢狱双门双墙,围墙高筑,上画狸汗,形似虎兽,眼神凶恶,让人不寒而栗。
牢内有砖砌牢房,阴暗潮湿,低矮异常,犯人不得不低头方可行动。牢房六人一间,甚是拥挤,站立时摩肩接踵,入睡时倚墙而眠。因姿态难以入睡,犯人多形销骨立,皆疲惫之色。
然而,最让秦近淮与黄和平难以忍受的还是各牢房以水槽相连,犯人口渴只得弯腰下饮,形似牛马之状,侮辱之意甚重。
看守牢狱的衙役又称壮班衙役或者步班衙役,将两个人关押于牢房。牢房之中,潮湿的空气混杂着发霉的酸味,再加上各种排泄物的恶臭,两人不自禁地用宽袖掩住口鼻。
狱卒见二人动作,不由嗤笑,从背后狠狠一推,两人顿时扑到在地,沾染了一声污垢。
看着自己浑身沾满了不知何物混合而成的黑色烂泥,两人自然不好再用那沾满污垢的袖口掩住口鼻,一时间愣在原地。
“别嫌弃,别看你们现在人模狗样,过几天你们不比这些粪泥好多少。”狱卒轻蔑地嘲笑之后,似乎自己也忍受不住这牢房的恶臭一般,锁上牢门转身匆匆离开。
狱卒尚未行进几步,便不由失了重心,险些摔倒在粪泥里,低头一看,原来是一只枯槁如木的手从牢房栅栏的空隙中伸出来抓住了自己的脚。
“大人,我真的没有杀人……”沙哑的呻吟从粪土中传来。
狱卒站稳身子,蓦然抬脚朝那伸出牢房的手狠狠踩下去,不去理会那卑微入粪土中的痛呼,“他娘的,差点把你忘记了,险些着了你的道,还有力气抓本大爷,那就把今天的晚饭也省了吧。”
狱卒渐渐走远,还能依稀听到他的抱怨:“你杀没杀人跟本大爷有什么关系……”
牢狱的狸汗大门关上,光线顿暗,不过似乎也没有人珍惜这狸汗大门开启时那一瞬间的光明,因为那意味着不是有牢狱中人要死,就是有人要被送入牢狱等死——有些时候,光明从不等于希望。
那痛呼声渐消,昏暗的牢狱里又没有了声息,只能听到周边那不知名的狱友的呼吸声,告诉着每一个人,他还没有死。
秦近淮和黄和平微微屈膝站着,使得彼此能在低矮的牢房里对视,在只有犯人们呼吸声的牢狱里,安静得有些压抑。沉默似乎很久很久,秦近淮忍不住率先发声,
“和平……”
“嗯……”
又是久久的沉默,秦近淮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或者他什么也不想说。但是没有一点光亮,没有一点声音的牢狱,真的会让人发疯,所以他不得不说些什么。黄和平似乎也明白这一点,于是他们两个人不断地轻声叫着彼此的名字,不断地回应着彼此的名字。
没有光,没有声,在恶臭的牢房中,两个人的名字不断地在安静的牢狱中回响着,就像两个人在一群坐着的犯人中倔强地站立,显得格格不入。
不知道过去了多少时间,狱卒不会好心地告诉你时辰的改变,事实上,对于牢狱犯人们来说,时间也没有意义。
秦近淮感觉时间过去了很久,他的嗓子发干,像被火炭烘烤一般,他的腿在发抖,因为长时间的站立开始发软。“应该过去两个时辰了吧,”秦近淮根据自己的身体反应估算着时间,他不知道这样的估算到底能有多准确,因为当他进入到牢房时,他能深深地感受自己心中的惶恐。父辈军伍出身的他,深深知道一个人的精神状态会对一个人的身体产生多么大的影响:在战场上那是生与死的差距,在牢狱里那差距足以让他分不清黑白日月。
秦近淮将身子倚靠在牢房的墙壁上,稍作着休息,他瞅了一眼那水槽,想象自己像牛马畜生一样饮水,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
“近淮……”黄和平的声音传来,秦近淮回神答应,伸出舌头舔舔自己干裂的嘴唇:从最开始两个人不间断的呼应,现在已经变成了一盏茶的时间才呼应一次。在暗无天日的牢房中,这是两人唯一能做的事。只要他们不想变成周边那些犯人一样,瘫坐在粪泥之中,不张嘴,不睁眼;那么他们就必须坚持下去。
但是之前秦近淮从未想过仅仅只是呼唤彼此都如此耗费体力,逼得他们不得不一次又一次地延长呼唤的时间。一直轻佻洒脱的秦近淮不禁心中有了惧意,他发现自己和旁边那些恍如行尸走肉的犯人越来越像。
秦近淮竭力向黄和平看去,适应了黑暗的眼睛,勉勉强强能看到黄和平仍在屈膝站立着——他不想弯腰,尤其是不想在牢狱里弯腰,在看不到一点光明的牢狱里弯腰。
秦近淮看不清黄和平有多累,但他可以听得到——在没有声音的牢狱里黄和平的汗水滴入粪泥中的声音是那么明显。但这种倔强是体力翻倍的损失,更重要的是水!那刻意地打造成让犯人像牛马一样饮水的水槽又突兀地出现在秦近淮的眼前,秦近淮莫名感到后背有些不适,他所倚靠的墙壁虽然比脚下的粪泥好点,但是阴暗潮湿的环境下也早爬满了青苔和白色的霉菌。秦近淮忽然有些明白了黄和平的倔强——一步退步步退!当自己选择弯下腰依倚靠着墙壁休息时,自己就已经开始了第一次退让,下一次是否就是坐下,乃至像那些普通的犯人一样,认命地趴在粪泥里休息?
秦近淮正心有惴惴,万般心思却突然被一阵“吱呀”的开门声打断。一阵光亮透过那狸汗镇守的大门投进各个牢房,照得秦近淮一时不敢直视。
“你们两个,出来!”狱卒打开牢房,冲着秦近淮与黄和平喊道。
秦近淮和黄和平对视一眼,在狱卒的看管下走出牢房。
狱卒走到半途,那牢房中的手又伸出来抓向狱卒,却不想那狱卒早有防备,直接一脚重重地踏向那牢房中伸出来的手。留下牢房中那十指连心的哀嚎,狱卒朝那牢房暗处唾了一口:“他娘的,还想抓老子,呸!”
黄和平朝那伸出手来的牢房暗处望去,可惜昏暗的牢狱内实在看得不甚分明,尚未来得及细细观望那个,便被狱卒推搡离开。
出了牢狱,二人被压入县衙,却过前厅而不入,直走偏径步入后堂。
甫进后堂,两人便被推到在地,两个捕快见缝插针,以手中水火棍制住两人关节,强迫两个跪倒在地。其一捕快更是满脸绷带,依稀可见渗出来的血迹,想必就是在抓捕中因为小觑秦近淮等人而受伤的倒霉蛋,更是趁机使力,直痛得秦近淮呲牙咧嘴。
“尔等可认罪?”远处一阵喝问传来。
秦近淮与黄和平循声望去,县令正襟危坐在高椅之上,旁边另有一人落座,正是那县学官长——王学梁!
水火棍加身之痛,让秦近淮从牢狱的浑浑噩噩中略微清醒过来,看着旁边坐着的王学梁,秦近淮撇嘴嘲笑道:“若是我等当真有罪,自然可于青天白日之下在前堂受审,大人又何必趁着月黑风高把我等押到后堂来?”
关节被制,黄和平忍着关节扭曲之痛,硬生生挺起身:“吾闻以法治天下者,当屏无关之言以绝外来蛊惑,当闭躁欲之心以守清正本源。我等误伤快班之人,自是有错,不知这与大人身旁之人有何关系,竟惹得无故之人上堂?”
王学梁斜躺在太师椅上,锉着指甲:“本官可不是无故之人。你们四人昨夜归乡,强抢民女,不仅轮番辱人清白,事后残忍掐死无辜之女;更是畏惧其父报官,殴死老丈。恰逢老丈在前日将女儿卖给本官,本官自是要讨个说法。”说完,王学梁随手从怀中掏出一份卖身契,若无其事地丢出。
卖身契在风中旋绕一圈,无力地坠到地上,在夜色中显得分外凄凉。
黄和平满脸愤慨,涨的脸色通红:“你身为学官之长,居然罔顾王法,以此莫须有之事污蔑我等!”
王学梁收起玉挫,靠在太师椅上,居高临下道:“这么说……你不认罪?”
黄和平额头青筋凸现,在水火棍下挣扎,直欲起身理论。旁边传来秦近淮的声音,声音极为怪异,明明语调阴沉,偏偏装出几分讨好,甚至一份期待:“大人,可能换个罪名让我等认下”
县令尚未开口,王学梁已是拒绝:“不能!”
黄和平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而上,身子在极度气愤之下不禁发抖,王学梁的回答明显已是承认他就是在给自己强加罪名。
秦近淮则是心中发寒,若只是为了让我们认罪,换个罪名自然无妨,还可以换得我们配合。连这样的要求都拒绝,恐怕真的有一户人家遭遇了不测,而凶手自然不是旁人。秦近淮低着头,用余光看着那高高在上的王学梁,遏制住心中愤懑。
“那我们认罪之后可能给我们换个地方关押?”停顿之后,秦近淮又仿佛想起什么,补充道“那牢房太臭。”
“近淮!?你……”黄和平尚未把话说完,已被王学梁打断。
“可以!”
秦近淮低着头,脸色越加阴沉,彷佛要滴出水一般。王学梁挥手示意,旁边的一个下人拿着供词走到秦近淮身前,秦近淮按字画押。那下人看着画押的供词,脸上按捺不住笑意,正欲回身上交供词,却不妨身后忽然传来声音,
“不知兄台是县令麾下,还是王大人麾下?”
声音直仿佛冷风吹过,让人不禁寒颤,那下人直到想起主人就在身边才勉强恢复状态,急匆匆扔下一句“王家奴仆王喜”,彷佛逃避一般,带着另一份供词蹿到黄和平身边。
黄和平没有想到秦近淮居然真的认下了罪状,一时反应不及,直到那下人拿着供词到自己身边,方才回神。黄和平趁着捕快放开压制,直接挥手,一把打飞供词,站起身怒视着太师椅上的两人:“我既无罪,为何画押!”
“和平,暂且认下……”秦近淮低着头,劝说道。
黄和平看着秦近淮,仍然跪在地上的那个身影在夜色下显得很是单薄:“近淮,我知道你有你的打算,我也一直相信这你……我不在乎背负恶名,因为我知道有一天会洗清;我也不害怕死亡,因为我直到有比死亡更加可怕的事。”黄和平的声音由最开始的低沉到逐渐坚定,“但是,有些时候是不能退让的,一但我们这次退让了,下一次我们就有了借口妥协。恶名可以洗清,死亡可以面对,但是心丢了,是找不回来的。”
黄和平转过身,正面对着太师椅上的两个人,声音不大,却坚定异常:“我没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