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天启三年,山东承宣布政使司(简称山东布政司,当时的省级行政单位)济南府所在,正值山东布政司的秋闱之际,凡是山东布政司所辖学子,尽皆来此参加科举,以求谋个一名半利。
考期八月,中試方为“举人”,有选官之资格。
学子们虽然连考完了三场,共计九天九夜,却仍然满心挂念,留宿客栈之中不肯离去,只为等那放榜之日,搏一个榜上有名。而今天,便是那结果落定之日。
放榜之处,人声喧哗,却偏有那三人斜躺在一间小小的客房里,不去看那金榜题名。
一位宽肩阔膀,不似文士却又偏偏身着儒衫的汉子似乎有些等不及:“是图,你们当真不去看那榜上名姓?”
名叫周是图的儒生,皱起眉,低头沉思一会儿,似乎想说什么,却又沉思不语。
倒是周是图旁边衣着邋遢的另一位儒生--秦近淮,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对着那不似儒生的汉子说:“陈馈八,你去又何用,座师主考考前扬言不让你过,莫非你还指望自己能榜上有名不成?真要榜上有名,我反倒担心那榜是不是那姓王的发的通缉榜了。”
陈馈八初闻此言,先是张大嘴似乎想要怒叱一般,听完后偏偏又愣在那里,有所不甘,却又无话可是,最终仿佛自言自语一般,囔囔道:“难道数载寒窗,真的是白读了不成……”
周是图看及陈馈八偌大的汉子被三言两语说得竟似失魂一般,不忍心一般,不由说到:“和平兄弟不是已经去看榜了吗,我等且在在此等……”话未说完,便觉一遭,只因他也觉得此事难以成就,此前那名为王学栋的主考可是当着三人面,亲口说过只要有他在,便别想在榜上看到你们的一名一姓,如今又怎会打自己的脸?
只是话已出口,再难收回,周是图看了眼略有好转的汉子,暗暗叹息,只怕这次陈馈八要受更大的苦楚了,人生最怕的就是给人希望,再将希望一点点磨灭.当初在考场上,他可是眼看着不少人正写着答卷,忽然站起来高呼自己中了,竟是硬生生被科举的压力逼疯.自己等人明知结局已定,却还要做一份答卷,压力又岂会被平常考生小。
周是图抬头看了看窗外,碧蓝如洗的天,正如一贫如洗的我们,不禁苦笑。这年头,书籍虽然不再是奢侈品,却也不廉价。要不是我等四人都因为父辈战死沙场,哪来来得钱读书?可现在父辈用命换来机会,却白白毁在了他人手里。周是图又怎会不气愤?看了眼那换个姿势继续小憩的秦近淮,他又真的岂会像表现得一般平静,毕竟是用父辈的命换来的机会啊,若是真的不在意,又岂会还滞留在这客栈里不肯离去。毕竟这秋闱时期的房价可比平时贵了十倍不止,即便自己四人合租一间,仍是快没有钱财负的起这房租了。虽然看得透,却还傻傻地抱有希望,这就是我们最真实的写照。
不禁回想起过去,自己四人因为父辈沙场立下的战功,得以免学费进入县学,却处处被针对。说道缘由,倒不是四人爱闯祸,事实上县学人数严格限制,一县县学最多二十人,四人自然是老老实实本本分分地珍惜这次机会。
事件缘由,实在说来话长。昔年明太祖朱元璋洪武年间设青州为山东省省会,但后来改省为布政使司,山东布政司驻地便改驻济南府,后来青州更是只辖区一州十三县。尽管如此,青州府官员却仍在政绩上是不断想赶超济南府,为此更是不断招揽世家增添声势,引驻商贾招揽钱财。世家自不稀罕这县学,但商贾作为四民之末,却想让子嗣读书中举光耀门楣。
如此,县学的名额硬是成为官员揽金的敲门砖,一个名额动辄千两,商贾还要再巧立名目地多交一份税钱来提升官员政绩。这样的情形在整个天下怕也是独一份了,都说千里做官只为财,偏偏济南府的官员能狠下心从自己的牙缝里扣下一点肉渣分给朝廷,倒是实在让人感动他们的“为国之心”。
只是有所出,势必要有所入。官员既然狠心从自己的牙缝里扣下肉渣分给朝廷,自然要从百姓身上啃下一块肉来补偿自己。偏偏我等四人身无半两血肉报答他们的一片“为国之心”。如此情形之下,县学自然使劲力气让自己放弃名额,然而自己等人却又怎能将父辈用鲜血换来的名额让出去?故此,自然是恶了关系,处处受针对。
今年,好不容易到了参加科举的时候,当听到座师考官的名字是王学栋时,四人就已经心凉了一半。因为负责县学的官员名字正是王学梁!回想起自己等人赶去济南府时,那王学梁讥笑的目光,四人便知道这两人怕是关系匪浅,早已通好风声为难自己等人。却没想到,自己等人住下的第二天,那王学栋竟直接派家奴大张旗鼓到达客栈捎来这么一句话“只要有我在,便别想在榜上看到你们的一名一姓”。
闻听那家奴此言,当时尚有部分学子偷偷打探自己等人做了什么,以免自己也犯了主考官的忌讳,恶了自己的前程。那家奴却公然地信口雌黄,言:“德行有缺”。
“德行有缺”,这四个字放在现在自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以德行取官的当时,便相当于绝了四人入仕之路。尤其是“德行有缺”这四个字向来是由户籍地官员评价当地学子的,我等蒙阴小县之人何时劳动你济南府来评价?不对,想想蒙阴县学的王学梁,恐怕这评价还真被他写进自己等人的户籍评价中了,这四个字莫不是还真的要跟自己一生了?
只是,一般情况下,即便评价为“德行有缺”,后面也要有所为何事,有何人证物证存留啊。此刻,居然仅仅只说自己等人“德行有缺”,却不说自己因何事德行有缺。陈馈八那等胸无城府的糙汉子或许会以为他嚣张跋扈,懒得给自己安排罪名,以此来恶心自己三人。但周是图、秦近淮、黄和平三人却明白,这是绝了自己的辩解之路啊。若是给了具体的罪名,自己还可辩解一二;不给自己具体罪名,我等强行辩解恐怕只会被认为是恼羞成怒,反而坐实了“德行有缺”的评价。
“这等缺德之人,居然也好意思来秋闱考取进士,我等居然与其住于一家客栈,真是落我等清名。”
这是贬低抬高自己的;
“哎呀,晦气晦气,要赶紧回去洗洗身子才是。”
“岂止岂止,看到他们就脏了眼睛,要回去清洗眼睛才是。”
这是贬低四人讨好权贵的。
有心想要大打出手,但与普通人打架便已然是触犯秋闱之纪,要被赶出济南府,更何况打的还是主考官的家奴。哪怕是家奴,此刻代表的也是主考官的脸面,真打了的话,恐怕这辈子都别想科举了。无奈,四人只能忍了回房,也算是躲避那学子们的刺耳之言。
唯有本省生员与监生、荫生、官生、贡生方可参加秋闱科举之試。我等四人已经完成了县学取得生员的身份并,之后即便脱离县学也能自己参加明年的科举。只要我等不再占据县学的名额,想必他们这等官员也只会把时间用在揽钱上,只要不特意针对我们,济南府的科举还难不倒我们。虽说这“德行有缺”绝了科举之路,但是既然没有人证物证存留,本身就是违了规定,只要好好操作一番,未必不能抹除。明年的科举就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时节了。
周是图正默默盘算着如何操作,毕竟这次参加秋闱的住宿真的是费尽了自己四人的钱财,甚至还欠了不少外债,虽说“德行有缺”的评价是王学梁违反了规定,但想要更正过来,我等也少不了上下打点求人,这可是笔不小的开销啊。
房门嘎吱一声被推开,原是看榜的黄和平回来了。那装作小憩的秦近淮也猛地睁开眼睛,他确实不像表现得那般无所谓。周是图正打算问结果,看到黄和平那落寞的表情,也就打消了问的想法;同样表现的,还有那又慢慢闭上眼睛继续睡觉的秦近淮。
倒是陈馈八激动地扑过去,一双熊掌按着黄和平的肩膀:“怎么样,中了没?”黄和平被扑得身子一晃,微微张嘴想要说什么,最终还是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周是图正打算上去劝慰下陈馈八,却见那陈馈八攥了攥拳头,自己冲向了那放榜之处,看他的样子,竟是要自己再去亲眼看看。
何必呢,难不成放榜这样的大事,和平兄弟还会看漏不成,自己去一趟无非再是受一场刺激而已。
周是图拿过一个木凳递给黄和平:“歇息一下,等会儿我们就退房回蒙阴县。”
黄和平苦笑地点了点头。
周是图用脚踢了踢继续装睡的秦近淮,正想和二人商量下之后的打算。忽然,门外传来陈馈八那比洪钟还要厚的嗓门;“是图!信傻子他居然中了解元!”
“信傻子中了解元?”
周是图和秦近淮一愣,信傻子原名信翼天,叫他傻子,那可不是刻意贬低,而是他确确实实犯了心恙,也就是人们所说的痴病,至今十八岁也不过七八年的智商。当初他老爹为了把他塞进学堂可是比别人多花了五千两银子呢。
周是图看向黄和平,看到他一脸的落寞苦笑,知道此事不假。不同于自己和近淮考取功名只是为了让自己过得好一点,黄和平那可是真心抱着匡扶社稷的心。所以,自己和秦近淮听到此事,也不过是一时惊诧而已,黄和平那可是真的伤心了,毕竟他决心匡扶的社稷可是宁愿选个傻子都不愿选择他的。
周是图正在犹豫要不要劝劝他,毕竟一个连科举选士都能糜烂成这副德行的朝堂,要是一个一心为公的人真进去了,绝对会被吃得连渣都不剩;可是想到黄和平这数年那一心读《论语》、决心佐君王扶社稷的坚定模样,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毕竟要劝一个人放弃一直以来的坚持,绝对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搞不好他反倒认为是侮辱,误了彼此的情分。
周是图看了看自己,又看了看那不屑地哼了一声又若无其事休息的秦近淮,以及那仍是一脸愤愤模样的陈馈八,再看看那与其说为了自己落榜伤心不如说为了朝廷悲哀的黄和平,不由得扶额,都是一个村子里出来的人怎么差距这么大,明明生活环境都一样,黄和平是怎么被调教成一份悲天悯人的模样的。
话说周是图在哪里想着有的没的,陈馈八却忍耐不住,一副气不过的样子,闷声闷气地吼道:“信傻子都中了,你们就没什么想说的!”
秦近淮翻了个白眼:“说什么?花上大把的真金白银把一个傻子送上学堂,难不成你真的以为是为了让他认字识文?自然是为了让他混个功名了,早就预料之中的事又什么好说的,只是不知道投了多少钱财下去。非要说什么的话……有钱真好。”
陈馈八愣住了,早就想到了?你们压根没人跟我说啊。
秦近淮仿佛看穿了陈馈八在想什么:“告诉你干嘛,让你这暴脾气嫉妒地见他一次揍他一顿?民不与官斗,穷不与钱斗,早告诉你,你早就因为打人被退学了。”
陈馈八有些不服,但想到自己在县学的时候也经常被王学梁派来的人激怒,要不是三人一直拦住自己,自己确实早就被王学梁找到借口赶出县学了。这么一想,却是越想越尴尬,最终一句话说不出来,只好盘腿坐在地上生闷气。
倒是周是图佩服地看了一眼,不得不说秦近淮在把握人心这方面比自己强太多,要是自己去劝说,估计陈馈八已经开始气得摔东西了,嗯,虽然现在陈馈八更气,但是毕竟没摔东西不是,真摔坏了东西自己等人可是没钱赔。
四个人各有所想,房间内一阵寂静。最终还是周是图满脸尴尬地打破这平静:“好了,收拾收拾行李回蒙阴吧,再拖一会就过了退房的时间可是要加钱的。”
却不说这边四人如何表情地收拾行囊,吏部仪制在济南府下设四司之一的文选清吏司之中,那四人口中的王学栋却也在心烦。
无它,历年来携带礼品来拜会考官的学子想来不少,名为拜会,实为买官,这本是常事。尤其是今年有一学子,名叫信翼天,长得一表人才,可惜是个傻子。自然,他傻不傻与己无关,但是他家里倒实在是个有钱人家,硬生生塞进来十万两银票买个举人。平时五万两的举人,如今有人出十万两怎能不收?
可惜,这小子太过愚笨,连篇文章都做不出来。这倒是让自己实在难以操作,毕竟你总不能交一份白卷让我给你判个高分吧。巧了,正好今年秋闱胞弟打招呼要为难四个贱民,于是自己便安排人把四人的作答的卷子里随便抽了一份与那傻子的卷子对调。那四个贱民虽然出身卑微,但好歹还能写几个字,到时候自己也好操作。结果天不随人愿,这被涂名封存后的考卷居然得了个一甲第一名的“解元”。
更惨的是,皇上居然号召各两京十三使司总共十五省的“解元”入京面圣,要提前搞一个“小殿试”,而且还声明此十五人尽皆量才为官。要知道各省秋闱之后还有一个京城春闱的贡試,然后才到殿试啊。现在圣上搞出一个“小殿试”,若是被圣上看到山东布政司的“解元”居然是个傻子,上到二品尚书,下到七品主事,恐怕都脱不了干系,自己更是重中之重。
无奈,自己只能狠心大出血,拿出大价钱去打点下朝中宦官,看能不能帮忙打个掩护,到时候告病也好,偷偷打探下殿试题目也罢,总要挺过这一关。
倒是蒙阴那边还要派人去通知一下,看那傻子家里挺有钱的,至少要让他把我这次打点的损失补回来。顺道那四个人……嘿,不论是险些害我造此大劫,还是为了把调换答卷之事彻底了结,就麻烦你们去死吧。济南府内不好下手,沿途荒山野岭可是有不少恶贼盗寇呢,那年不会害几个落榜学子性命的。
“大人,他们四人已经离开客栈了。”门外有奴仆禀告。
“叫孙二孙三过去吧,等出了济南府找个干净的地方动手,毕竟是今年的考生,我可不想被刑部刑名司的泥腿子们叫去辨认尸体。”
王学栋说完,又开始埋头计算今年秋闱的收益,不去管那四只蝼蚁的到底事何等死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