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初夏,大夫告诉我得马上住院,立即手术,于是我匆匆跟单位请了假,便化身为待宰的羔羊住进了病房。
记得入院的那天上午,我收拾要带的东西时感到颇为费心,我摸摸这摸摸那,一上午眼看就要过去了仍毫无进展,因为突然就觉得医院是个挺晦气的地方。
人到了那个时候,都疑神疑鬼的。
我换了粉红色的牙刷,还特地买了个红洗脚盆,但在选衣服上面却犯了难。
肯定不能穿红衣服去,万一“挂了”成恐怖片里的厉鬼怎么办。也不能穿花色的,记得上学那会儿老师们总说,考试前一个月一定要两件衣服换着穿,颜色要素气,这样才能把更多的精力用在学习上面,考试才能成功!于是这么多年,每逢人生有重大事件,我都穿得特别素。
但手术又不是考试,主刀的也不是我,我素个什么劲,明明是坨肉。
直到我妈说想什么呢,也没见你相亲选衣服时这么上心,下午就要住院了,赶紧收拾收拾,中午妈妈炖了鸡汤。
每逢我人生有重大事件,我妈就给我炖鸡汤。
于是我将许久没有施展的矫情给放了出来,对她说,妈,怎么我觉得只要这次手术成功了我就重生了呢?
我妈忙着试鸡汤的咸淡,含含糊糊的说了句“恩恩啊啊”,中间还呛了一下,我赶紧不再打搅。
最后我选了件白色的荷叶边上衣,外加一条松紧宽裤配五角星的运动鞋作为病号服,综合含义就是素气又不失活力,而且红五星还代表着胜利。
对对,要先把那个精气神儿提起来。这是“流感”姐姐后来跟我说的。
办完了入院手续,主治大夫告诉我手术安排在两天后,明天上午开始做术前的全面检
查。
这么快?
我的心开始一颠一颠起来。
检查的两天里,我一直处于十分紧张的状态之中,就像待弹出去的小鸡,能不能精准入筐我简直比弹的人还操心,网上的各种经验帖描述得不可言喻,看得我背后一凉一凉的,睡眠自然就不好,晚上一下雨就醒,用我爸的话就是,没事自己吓自己。
来之前,我还精心挑选了一本书叫《挪威的森林》。这书我在大学的时候看过,但后来又忘了,只记得写的是作者隐居山林,过着舒适悠闲日子的事。于是每逢半夜惊醒,我都会打着手机灯看上几页,伴着临床病友的呕吐,我就想,赶紧做吧!
手术那天上午,我的主治大夫、我爸、还有我齐聚病房旁的办公室。
我仔仔细细地读完了同意书上的每项条款才签上了大名。我写得特别端正,一改往日单位签到时的潦草,最后还特庄严地递给了我爸,不知怎么,我当时就觉得他接得也特别庄严,而且字比我好看多了!
可能是心态的问题,我竟稀里糊涂地说了句,大夫,能重签吗?
“姑娘,你还想再签一次啊?”
大夫和蔼又充满疑惑的眼神旁,是我爸——一个老父亲深深又无奈的叹气,毕竟是我爹,还是比较了解我的,他说:“你别一紧张就想都不想地乱说,老大不小的人了。”
可是求生欲前,不分年龄!
我没理他,而是默默地拿起笔,把名字的最后一个笔画又长长地拖了个小尾巴,感觉就差这么一个伸展,左右对称了,完美!
恩,我点点头,满意地递给了大夫。
出门时我爸说:“你那一个笔画才多久啊。”
“爸,你知道我就是想再拖延点儿时间。”
他停了一下,说:“听说你这台完了后面还有一台呢。别紧张,有爸妈在。”
别害怕,别担心。
在等待室里,我一次次的对自己进行着这样的心理暗示,然而大脑里还是不可控地转出了很多信息——
假如手术顺利呢,那我得先感谢谁?感谢医院,感谢大夫,感谢……太多了,每个人都太重要了!
那如果失败了呢?比如好死不死地遇上了传说中的“不可抗力”怎么办?
想什么呢,如果这也能发生,那,就是天意!
还有,万一中途失血过多了怎么办?血袋足够应付吗?
对了!血袋?刚才自费项目里我钩了吗?不会忘了勾吧?
不——会——吧!
“大夫?我要找大夫!”
在我被推往手术室的路上,我记得自己一直重复这样一句话。
于是,一个由恐惧、挣扎、随缘和感恩组成的神秘球体诞生了,且一路相随,直到一切不可倒退,一切无路可退——我被推上了手术台,不,我是自己爬上去的!
抬腿的那一刻我忽然就觉得,自己光溜溜的身体里散发出了绝路之后破土而出的勇敢。
正念护体。麻醉师轻车熟路,我就那么望着天花板,然后慢慢地,慢慢地,横横竖竖的砖纹开始不清晰。
不知过了多久,总之,等我真正好受一点,感觉自己大脑清澈、宛若新生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的下午了,头不再疼,也想吃点东西。至于中间,那个辗转于惊醒和睡眠之间的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则非常的模糊。
临床的病友告诉我,麻药精准,昨晚我被推进病房的时候居然是醒着的,不过很快便又睡着了,夜里还打起了鼾,中间喝过几次水但都给吐了,一个劲的嘟囔,说就算是渴死也绝不再喝水了。
我捧着个水杯,惊讶的听她讲述这些,像是在听一个遥远的故事。
不管怎么说,我“重生”了。
配合我重生的,还有手术后第三天的那场日出。
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人生中看的第一场日出居然是在病房。
透过纱窗的细格子,我看见,一片一片的云搭成联排堡垒的阵势,后面还有些不可估量的光,发射出备战的讯号,不一会儿,战火便打响了。无数道光同时从云层后面窜出,像是从五湖四海赶来参加一个什么重要的仪式似的,它们同时聚拢,然后太阳则缓缓地被托起。最后,光线越来越强烈,直到我无法直视。
我条件反射地合上隔帘,但又马上拉开。
难道这就是日出的魅力吗?
哪怕只是在病房?哪怕空气中还残留着隔夜消毒水的味道?哪怕我极其不舒服地左手插着滞留针右手连着镇痛泵。
我思绪万千,过了一会儿又将连着血管揪着肉的镇痛泵仔仔细细地摆放到另一边,换个姿势继续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