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夫之的神情很好看,一方面,他也被这话惊呆了,作为一个刚二十出头的人,他怎么敢那么大言凿凿,去批评地位仅次于圣人们的朱子的话。可是,内心里在听了这些话之后,却有一种呐喊,“怎么感觉这么有道理呢?”
王朝聘心里不断琢磨着,“身教重于言传”,“私欲也是天理”,越想眉头皱得越紧,随即两只眼睛眯着,看向王夫之,“老三,这些话,是你啥时候说的?”
王夫之吓一跳,急忙躬身道,“父亲,孩儿着实不记,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啊,许是,许是这位张兄弟记错了吧。”表情很惶恐,但张亦轩从他眼神里看得出来,似乎并不怎么害怕。想来,王朝聘快五十岁了,才得这个小儿子,平时也是宠得很,所以王夫之对于这个老爹,不是怎么害怕。
张亦轩也很尴尬,记错应该是没记错,他主要是拿错了剧本,把本来应该是人家十几二十年后的事,给提前很多时间说出来了。不过,这真是人家说的,可不是他张亦轩说的,他也不希望其他的人,侵犯这位未来著名思想家的知识产权。于是,抱着反正不是我的麻烦的心态,张亦轩表情很郑重地反问,“咦,真不是你说的?我怎么听许多人传闻,这话是衡阳王而农说的呢?难道,王而农不是你的表字吗?”
王夫之这下是真惶恐了,若只是私下里说说,也就说了。可若这等话,被传得读书人都知道,那他在文人圈子里,可就不好混了,说轻点,这叫年少狂妄,说重点,这是底毁先贤,会影响他参加科举考试的。央求的表情看着张亦轩,“张,张兄弟,我,我表字而农,可,可我真没记得说过这话啊。”
“嘿,老三,不管是不是你说的,有必要那样一副怂样吗?朱子之言,早在前宋,便有人质疑。本朝质疑批判者更多,你若觉得他说得不对,为何不能质疑、批判。天理人欲,本就很难说清楚,非要存天理,灭人欲,也未必是对。你看自宋以来,那些天天喊着存天理,灭人欲的人,有几个不是道貌岸然者。倒是陆象山、王阳明主张的心学,从心与念上去着力,不刻意分个天理人欲,善恶是非,反更能致良知,正品性,返朴归真。所以,凡事先用自己的心去想去思,不要因为某圣某贤如何说了,便要依得他。”果然是老师,哪怕跟孩子说话,这教育的口吻和意图,都非常明显。
三个儿子,都敛容而拜,“孩儿知道了!”
张亦轩也敛容而拜,“亦轩也受教了!”
王朝聘却指着张亦轩,阻止他拜,“你别忙,你说说看,如何理解天理人欲。”
张亦轩哪懂这些经学争议,脸色一僵,尴尬地问,“必须说吗?”
“嗯,当然不是必须说,就像我不是必须答应你的请求一样!”老头这话,逼得张亦轩不得不说了啊。
“晚辈以为,讨论这个,其实没有很大现实意义。人生而有欲望,没吃饱的时候,只有一个欲望,就是吃饱饭。当吃饱饭之后,就会产生无数新的欲望。没有了欲望,人和石头有什么区别?所谓天理,那纯粹是扯蛋,天地不仁,以万物刍狗,天何尝在意人怎么想,怎么做?社会的规则,无非是在无数个人欲望的碰撞中,形成利益的平衡而已。在资源稀缺的情况下,一个人的欲望-需求膨胀,必然以其他人需求萎缩为代价,从而引起其他人的不满。他们或者通过讨价还价,各自节制欲望,或者谁也不退让,就只能打起来。在大家能够各安边界,互相尊重对方的欲望,节制自己的欲望,天理就有了。谁都不愿意尊重对方的欲望,不想节制自己的欲望,那人类社会必然陷入互相伤害,也是人与人皆是敌人的状态,势必造成一个个人间地狱。”张亦轩没有系统地学过政治学、社会学的理论,不过以前经常会听到这方面的一些讨论,觉得很有道理,便把自己能记得的一些思想,组织成话语说出来。
“尊重对方欲望,节制自己欲望?”王朝聘抓住这句话,念叨了好一会。
“人与人皆是敌人的社会……,人与人互相伤害!”毛章铭却被这句话吸引了,眉皱得紧紧的,更显脸上皱纹很深,“唉,观现下之时势,可不就是人与人互相伤害着,本来好端端一个国家,不同地方,不同党派,不同族群,不同门阀,整天你争我夺,互相伤害,然后把这大好河山,给祸害得支离破碎。”
王夫之却愣愣地看着张亦轩,不解地问,“那依亦轩兄弟之言,你之所作所为,并非在追求天理与道德,而是在伸张你的欲望?”
张亦轩哈哈笑道,“对了,我并不认为我是在追求天理,我只是觉得,我有一些技艺,有一些想法还不错,可能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与欲望,所以我想把它们展现出来。现在看来,确实符合大多数人的利益与欲望,我们所到之处,归附者越来越多,便是证明。”
“若按亦轩兄弟这说法,小到一人之言行举止,大到一国之治理方略,不需要去寻个什么至理天道,只要去问大多数人是否同意便好?”王介之托着腮,一边思考,一边看着张亦轩问。
“介之兄,这其实也是我一直没能彻底想明白的问题,我想办大学,以教授技艺为主。不过,在文科方面,国事治理和行军打仗的学问,肯定也是要教的。介之兄如果愿意,可就着这个话题,深入研究,并且参与到我们的国事治理相关专业的教学中去。从历代政治得失来看,至少目前,我认为没有什么,比大多数人同意,来得更好。介之兄若能想到更好的办法,你在政治学术方面,就可称为一代宗师了。”张亦轩开始忽悠了。
王夫之和王介之,都有些期待,又有些惶恐地看向父亲。正呆呆地想刚才的话语的王朝聘,见众人眼光,都看向自己,知道大家是要自己拿主意。老头却提了个令众人哭笑不得的问题,“张小子,那个叫飞机的东西,你活动觉得若大学办得顺利,多久能做出来?我老头子,有生之年,有没有可能坐那家伙,往天上飞?嗯,哪怕被摔死,也无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