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玄通远望天边，沉默片刻后反问道：“小师妹，大忘川的忘字，你可会写？”
右文摇头道：“我不识字。”
查玄通手指虚点在茶杯上，轻轻敲了两下，茶水便凝结成一缕水柱跳出杯外，落在方桌表面，聚成一个“忘”字面对着右文。
“忘字，上面一个‘亡’、下面一个‘心’”，查玄通指着桌上的水形字道：“心死了，事情也就忘了。”
“先不论西天佛门的轮回说，或者妖族内部的转生说，仅以凡俗世间的生老病死而言，人死之后，也唯有他这一生所做之事留下的痕迹、与相识相知的故人回忆里，才能找得到这人尚存于世的印记吧。
“而当周遭的故人们随着时间的推移逐渐忘记了旧人，死之一字，才真正算得上应验了。”
王右文闻言，安静了好了一会才道：“二师兄，你刚才说，这些是仅以凡俗世间的生老病死而论；那再进一步讲，修行者视死如归，又是归到哪里了呢？”
查玄通：“那位善渊盟的坛主，是叫潘长霖吧？”
王右文点头道：“没错。”
查玄通：“正所谓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潘坛主虽然殒身在蓟州永新城，但他作为广全门第三代掌门人，其门派后世子弟运功做法、祭天拜祖之时，自然要念诵他的名字。哪怕广全门不幸断了香火，门派里的传承也已在大道长河上留下了印记。而道无古今，潘长霖曾经来过这方世界，并在永新城内救下数万名百姓等等，大道在上，这一切都是再真实不过的无妄之相。”
王右文皱着眉头若有所思，查玄通则抿了一小口茶，转向山崖之外的迢迢纤云，念道：“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彻；朝彻，而后能见独；见独，而后能无古今；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冬日的晨风有一种不同于春夏秋三季的舒畅。冷冷的带着刺的风，卷着艳阳的温度与厚度拍打在脸上，能让人格外地清醒。
查玄通继续说道：“所谓见独，指的是洞见大道。须知大道不依赖它物而存在，所以是‘独’。常人心中是见不到大道的，须得经历‘外生’，也就是与自身以外的天地相勾连，换句话说就是修行。等达到了像朝日初升、能照见上下乾坤的‘朝彻’境界，便可以‘见独’了。见独之人能看破过去、现在和将来的表象，也就是‘无古今’。既然无古今，自然也能参透生死的意义，‘入于不死不生’。”
“小师妹，与上一次你问起因缘相类似，生死二字所蕴含的种种道理，用言语说出来是一个样子，但真正在修行之路上去体会所谓的见独、无古今、不死不生，又是另一回事。”
“如果遇上拿不准的事，或者无法表述清楚的心思，二师兄这里有一个建议。”
“师兄请讲。”
“不如先继续修行下去如何？修行之事，本来就有许多说不准的地方，往往都是许久之后再往回看，才对当年的迷思或不得甚解之处有了新的启悟。”
自从泉州回来大忘川以后，王右文心头始终缠着一股郁愤交杂的不甘，而她整日里不是打坐就是冥想，这股情绪于是被压在她心底极深处，直到与查玄通倾意交谈了这么一通，她才意识到自己从来都未能对泉州一事的前因后果彻底释怀。
“小师妹，看，要开始了。”
查玄通站起身来，眼光抛向山崖之外。王右文也从圆凳上直起身子，顺着查玄通的视线望向天边，正奇怪“要开始”什么，忽然——
只见浩瀚云海之间，先是有白绸一般的轻烟缭绕，而后一阵流风狂啸，一株葱倩色的巨木竟从天路苍穹的尽头倒挂着垂坠下来。从所立之处看过去，能清清楚楚地瞧见百十个苍翠茂盛的树杈从巨木的四面八方延展出来。
与此同时，一只混身披着绿光的羚羊踏空而至，围着倒悬在极空中的巨木跃动不息。这羚羊分明不是实体，而是由一团蓬勃无漏的灵气凝聚成形的能量，四只蹄子每临空踢蹬一次，便有一朵十二瓣莲花迎风开在它脚下。
与灵质羚羊一同从穹天深处飞舞而出的，还有成百上千种王右文叫不上名号的灵鸟，此时此刻正结成一条五颜六色的方阵，万里云海的高天便如弦乐器一般，鸟群展翅略去就像划过弦器的乐师双手，带出一阵阵玄妙幽远的音节。
查玄通的声音传来耳边：“这就是羚门的世外洞天，名叫句芒之心，外形是一株巨树，但你仔细看它每一个分岔出来的树枝，其实都是一处小世界……羚门竟把自家的洞天福地拿来示现给世人，当真是舍得呵……”
王右文依言看去，果见每一根树枝周围泛着若隐若现的荧光，原先还不明显，经查玄通这么一说，却忽然在右文眼里扩展开来——正在月下对饮的羚门修士、深黄秋林中径自演武比试的后辈子弟、独坐高台的内门长老、书阁里络绎不绝的斑斑人影——羚门的百十个洞天如夏夜烟火般在右文的意识中一个接一个闪烁过去。
值此一刻，雰霭层叠、光耀山谷，云乱不飞、百鸟齐鸣，横天巨树倒挂而落，灵秀羊神踏空而游，正是：
千仞巉岩云径通，可扪星处是天宫。
弘树繁枝看仙起，缥缈吹衣万窍风。
王右文心随意动，“嘭”的一声，内腑中的少阴真气骤然裂开一道缝隙，浑身的气穴窍口随之一震，一股溟漠难测、阴绵难及的幽气从少阴真气当中蜕变出来，如流光掣电一般冲刷着王右文的奇经八脉。
便在此刻，王右文双眉一跳，一缕至纯至澈的灵气从灵台处落进身躯，浑身上下彷佛久旱逢甘露一般，原本因为幽气降生而越见晦重的肉身炉鼎，瞬间便荡起一团温温烫烫的润气。
王右文本处在潜息的状态下，然而在灵气出窍的那一刻，周身的气穴风口不动自开，灵气从右文的灵台内生出，而后纷纷涌进神庭穴里面，片刻后又被神庭穴徐徐吐出，如此往返呼吸九次之后，这股灵气出落得奕奕清畅、恬和纯素、幽旷无争，也顺着王右文的奇经八脉流淌起来。
幽气从腑下往上走，灵气从鼻上往下走，就在两股真气即将在胸间聚拢时，另一股深窅无垠的能量无中生有般显现在右文体内，正是太乙明神玉的气息！
太乙明神玉弗一现身，灵气与幽气忽然放缓了行速，并在玉堂穴的位置糅合成一团忽黑忽白的真气，“劈里啪啦”的响声从灵幽两气相拼接的缝隙中透散出来。
查玄通护立在右文身旁，神情凝重，他知道大师兄为王右文设想的道途是空前绝后的一次冒险。
他此次前来大忘川，虽说是为右文护法，但也同样是为大忘川、镇龙岗、三十六州乃至东洲护法，万一王右文中道不幸，他必须确保灵气与幽气相撞后爆发出的威能不会殃及无辜。
而就在此时，羚门示现给天下世人的神迹才真正趋向高潮！
只见一束碧光从巨树梢头昭昭幽幽地直射下来，三十六州每一寸土地皆被笼罩在内。天地虽处在冬日的时令，可在这道光芒照耀下，山野树林、驿道城村、江湖溪畔，各地群花大放，青翠萦目，红紫迎人，当真是锦绣乾坤，花花世界！
查玄通不敢打扰右文，只在心中惊道：“青帝百花印！”
青帝百花印乃羚门镇派法宝之一，有千百种妙用，不一而足，此刻映照在三十六州的土地上，立马春意漫漫、花果齐开。
而既然是花果齐开，当然是指每一株花、每一颗果——
查玄通立即反应过来，看向身边的王右文。
他先前未告诉王右文太乙明神玉具体的来历。但构成这玉石的原料之一，是葛闻暇历尽磨难找来的一颗如来佛果。
王右文处在浑然不知的状态下，周身上下散发着如来佛果的香味。
随着如来佛果被青帝百花印不断催发，太乙明神玉的能量瞬间蓬勃涌动起来，向着右文体内的灵气与幽气攀附而去。
灵幽两气被这股幽深莫测的能量触动，竟渐渐安定下来，并隐隐现出交相融合之兆！
查玄通已不再担心王右文不能化二气于一体，他此刻正思忖着心中另一个疑问：羚门在此时施放青帝百花印，究竟是有意而为之，还是无意之举？羊生与右文同在草园的这些日子，是否看穿了葛闻暇对王右文的指引？
王右文虽处在不闻外物、不动世情的状态，但此刻她脑海中却如走马观花一般：从自己如何在鉴缘观内为王氏求得催产药、到一百年后转醒在大忘川内；从第一次受教于葛闻暇、到第一次听闻“修练灵气者以逍遥长生为追求”、第一次知道“修练幽气者则认为大道不在于安乐恒常、而在于忧患瞬间，所以要斩长生”……再到泉州的一番经历，种种过往在她意识中一闪而过，直到现在——
“小师妹，你既是我三清道的四当家，便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走一条冠绝古今，超然此世的道途！”
葛闻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王右文会心一笑，一步踏出，脚踩在山崖之巅，目眺远空。“哗啦”一声，灵气与幽气骤然化开在彼此的气感之间，而后渐渐凝聚成一体。
王右文只觉得身体突然一轻，眼前先是白茫茫一片；紧接着光明四现，一股温纯宁静、却又隐含着万钧雷霆的热流沉入她的丹田，而后安然不动。正是：
寰宇同周因缘起，
忘川崖前向长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