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墨开眼,八岁的跋扈,九岁的叛逆,十岁的倔强,十一岁的迷惘,十二岁的自韧,连同那个男人模糊的身影,一同逝去。
脚下是木板铺成的长路,林墨放眼望向廊外湖泊,与不久前在白云山巅看见的景象一般无二。
再望向前头,林墨看见一止步身影,于是走了上去。
这是什么地方,林墨不清楚,也不想知道。只是前面那人是谁,林墨却知道。
越靠近长廊尽头,林墨脑中那颗沉寂了很久的漆黑种子便越发清晰,其中一面沟纹隐隐发亮,充斥灼热感。
不知不觉间,林墨右眼再次化作竖瞳,首次显出瑰丽碧黄色。
身边景象,再度落回到台城。林墨在这陌生记忆中踱步,走得很慢,看得很细。
十步后,林墨走出他的记忆,到他身后,离长廊口,只有一步之遥。
它叫奈落廊。
林墨知道了。
“周恒天。”林墨呼唤道。
此时的周恒天,紧闭双眼,面目狰狞得骇人,彻骨阴寒之力遍布全身。
“求求你......”
湖面泛起波纹,荡漾着颓败的荷叶浮萍,灰雾涌起,恸哭悠长。
“求求你......”
交给我吧......
林墨看向湖外的幽蓝巨影,心中默念道。
周恒天双手抱头,张开嘴,五官拧在一起,似是在无声呐喊。
林墨冷冷一瞥,便压制住那纯纯欲动的漆黑种子。
“周恒天,该回头了。这奈落廊,你过不去的,再撑下去,你会魂飞魄散。”林墨蹲在,终于在周恒天身上嗅到一丝悲意,“徐姨八年前便死了,放下吧,让她早日超生。”
周恒天在地上匍匐,却怎么也不能向前一寸。天地间的灰雾,疯狂钻入周恒天体内,掠夺生机,换取死气。
“上回你过了这奈落廊,是有黄衫为你隔绝天道,你才冰封七情,强行闯过。所以即便你过了,依旧不能获得弥天柱的认可。”
林墨心神攀上那湮灭之种,一步迈过奈落廊。
“不!”周恒天哭喊道。
湖面重归平静,灰雾顷刻间消散。林墨转向奈落廊上的周恒天,没有去看彼岸上的土,彼岸上的花,彼岸上那一根通天大柱。
“要过奈落廊继承鬼王之力,不在抛弃,不在执着,而在了却。你应当知晓徐姨的意愿,你如此不计后果徐姨的阴魂,究竟是为了她着想,还是为了满足你自己的私欲?!”
周恒天僵硬爬起,如傀儡一般,垂头掩起的面孔上,一对牟子如血般嫣红。
一柄霜剑刺来,林墨熟视无睹,一掌覆盖漆黑火焰,向下按去。
......
洪灾倾泻黄桥城区中,八人挤在一瞭望楼中,面面相觑。
十余条街开外,幽蓝巨影,六臂无头鬼,铁索巨人,正战得不可开交。整片城池岌岌可危,也只有这瞭望楼才经得住摧残。
众人沉默着,忽然听见一阵近在咫尺的急促敲击声,不约而同看向入口处。
“是我,嫂子,开开门。”
听到这熟悉的声音,袁守礼松了口气,打开身下铁板。
楼外风雨飘摇,一瘦小身影从木梯口钻入瞭望楼,甩甩身上雨水,旁若无人脱下湿漉漉的衣服。
“冻死我了,这黑灯瞎火阴冷阴冷的,你们怎么不生火?”毕门庭脱得只剩一条白裤衩,从瞭望楼角落一连取了数根火棒,交错插在地上,生火烤衣服。
“墨哥呢?”袁守礼三人问道。
“没事,那小子命大,死不了的。”毕门庭以火烤干头发水渍,感觉好像少了点什么,“你们谁有地瓜玉米什么的,都拿出来大家伙分享分享,都别藏着掖着。”
毕门庭满怀期待地看向苏素,却见苏素摆着一张臭脸。
“不是我针对你,我也没要什么凶兽肉神兽肉,一点粗粮都没有,未免太穷了点,亏你爷爷还是台城城主。”毕门庭摇头叹道,心想还是林墨那小子富庶,吃货不穷。
苏素懒得回嘴,紧攥着梅韶琴冰凉的手心。
毕门庭停嘴后,瞭望楼中又是一阵沉默。
袁守礼清了清嗓子,率先发声道:“要不我先起个头,让大家伙都相互认识认识?”
张肆与梁爽纷纷点头。
“我是洛华天源府弟子,台城北线校尉袁猛之子,袁守礼。这边三位都是我的同门师弟,这位是二师弟张肆,这位是三师弟梁爽,还有那边的玩意儿是我四师弟毕门庭。”袁守礼为那陌生的二人介绍着。
坐在角落,盖着一件厚衣的海长明吃力道:“你叫毕门庭?那我在荒岭上古遗迹中遇见的毕门庭,是谁?”
“是我五师弟,林墨。”毕门庭想都不用想,会用自己名字为非作歹的,除了林墨那厮还会有谁。
原来叫林墨。
海长明牢牢记下了这名字。
“话说小哥你还撑得住不?要不趁早交代遗言,托付宝物,我看你脖子上这件纳物宝具价值不菲。”毕门庭说着,眼冒精光,有些急不可耐地搓起了手。
守在海长明身旁的李威霆轻踏一脚,一股电弧划起,在众人身上扫过,带起一阵酥麻之痛。
白眼狼!
张肆暗暗唾骂道,怎么说自己也是他的救命恩人,他怎么能那么粗鲁?
袁守礼压下怒火,继续介绍起苏素、梅韶琴与南宫琉盏,“我们七个人,都是台城天源府的弟子,彼此大致也相互认识,就是不知道你们二位是什么来历,是怎么到这鬼地方来的。”
“玄海宗城三代弟子,海长明。”海长明蠕动苍白的嘴唇,抬起手抱拳,“我来台城找一个人,找到后,尾随他来到这地方。”
海长明,玄海宗城主海通玄之子,近年来南衍国上下传得沸沸扬扬的小刀魁海长明!
听到这名字,众人都有所动容。
“你找到的那人,是谁?”袁守礼问道。
海长明摇头,闭目养神。
梅韶琴瞪了眼躁动的孤胆三少,压下其心中歹意。要不是有那一剑开天的神秘高手,四位师兄弟早就已经动起手,让海长明知道什么叫虎落平阳。
“无名会,李威霆。”李威霆出声道。
相比于海长明,李威霆的名头就要小上不少,可对于暗中观察良久的五人来说,他的实力,恐怕比起对海长明犹有过之。
“南宫琉盏姑娘也是台城人?”在一干人等的注视下,李威霆冷不丁问道。
南宫琉盏注视着妖鬼大战的方向,默默点头。
“不知南宫姑娘师出何门,尊堂是何许人也?”李威霆继续问道。
袁守礼知道,不是李威霆在这紧要关头有闲情勾搭姑娘,而是这看似文静的南宫琉盏所展现的实力,实在过于惊人。
那一连九响撼动巨鬼的画面,此刻仍在袁守礼脑海中挥之不去。
“你知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南宫琉盏罕见开口道,依旧没有正眼看李威霆。
“这里是一尊鬼王开辟的小天地,介于阴阳间,若非有特殊手段根本无法进入。”李威霆未做过多解释,又问道,“你们是如何进来的?”
“哦。”南宫琉盏应了一声,便不再开口。
袁守礼只觉得这紫头小子不大友好,自己都不交代是怎么进来的,还一个劲问东问西。
通城文牒的盘查都没他那么严。
“这位姑娘身上可有什么邪物法器?”李威霆又问向梅韶琴。
“没有。”梅韶琴冷冷道。
“姑娘说谎了,我生有雷霆象源性,对阴邪之力很是敏锐。”李威霆笑道,语气似乎并不友善。
袁守礼横跨一步,挡在二女身前。张肆与梁爽也随之跟上,与李威霆对立。
在这小小瞭望楼中,气氛顿时剑拔弩张。
“怎么,无名会外门大巡司的手那么宽,连一女孩子家的私人宝物都要细查?”毕门庭坐在地上烤火,调侃道,“不知李巡司大人来台城办案,有没有事先向城务府报备,若是没有,便犯了私猎罪,是要坐大牢的。”
李威霆淡淡瞥了眼把“玩世不恭”四字写脸上的毕门庭,淡淡道:“自然没有,我来台城不是来办案,是来游玩的。我打小生活在北境,见惯了黄沙满天,大漠戈壁,听说东南境山清水秀,地灵人杰,所以想来看看。”
“梅韶琴姑娘,那些阴物邪器,虽说威力不凡,可贻害无穷。姑娘若是日后遇见了麻烦,可以找我们无名会料理。”
见李威霆作罢,毕门庭也懒得再说客套话,继续烤火。
台城为何天降横祸,毕门庭知道个大概,本来不想搅这趟浑水,奈何许无铭把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没得选。
此时,那三头鬼怪还在厮杀,道道源力相撞,洪灾滚滚不绝,每一声都牵动心脉。
半晌,瞭望楼外传来一声恸哭。
“搞定。”
毕门庭穿上衣服,吹灭了火,在众目睽睽之下打开窗跳了出去。
震动渐灭,已然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