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宪来到文安殿之时,只见殿内宇文邕正在对着匍匐于阶下的太子宇文员和皇次子汉王宇文赞批讲着什么。
“太子心疾尚未痊愈,就不必随朕出征了吧。朕此次麾师北讨突厥,朝中王公勋贵多有持异议者,你留镇长安,须当着意安抚朝野,协调各方,肩头的担子也不轻了。赞儿,你母亲近来身心颇不康宁,在朕亲征期间,值宿宫禁的差使你就不必承当了,只管专心服侍、照料好你的母亲便是。”
宇文宪对高阿那肱假手宇文赞私献佛经入宫一事尚一无所知,在旁听了宇文邕的这番话,心下不禁暗暗吃惊道:前几日还听人传言,皇帝似有废立之意,怎么听今日这话,倒好像是汉王被免除差使,受到冷落了呢?
他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已见两位皇子在宇文邕的示意下起身告退了。
“老五,来来,这边坐下说话。”宇文邕打发走两位皇子,亲切地冲宇文宪招手问道,“身子哪里不爽啊,可曾请太医瞧过了?”
“回禀陛下,臣近来常觉头昏心悸,四肢乏力,加之在中山时又感染了疹疾,浑身瘙痒难耐,虽用了几副药,至今仍未见好转,因此才上章告假,请求陛下允准臣留京养病的。”宇文先一丝不苟地冲宇文邕行了觐见之礼,远远地站在阶下说道。
“你我兄弟年皆未届不惑,怎么身子都如此不济了呢?”宇文邕忧形于色,仰面叹息一声,迈步就要走下丹樨来拉宇文宪入座。
“陛下且止步,臣唯恐过了病气给陛下。”宇文宪忙向后退了几步,拱手劝阻道。
“唔,若非亲见你这般症状,朕还道是你也和其他人一样,实因不赞同朕北讨突厥才托病告假的呢?”宇文邕因留意到宇文宪脸上确实起着几粒黄豆大小的红疹,便在阶前停下了脚步,轻声嘟囔道。
“突厥军力多过我朝数倍,实不宜与其正面对抗,还望陛下谨慎用兵。”宇文宪心中一凛,鼓足勇气劝谏道。
“北齐若论军力,也不比突厥差多少,如今又怎样?”宇文邕脸色立马沉了下来,抬高了调门反驳道。
宇文宪略一犹豫,还是拱手说道:“陛下英明神武,亲总六军一举荡平关东,成就不世之霸业,雄图远略远非臣所能及。然臣既蒙陛下亲眷,常委以专悃之重,多年率军征战沙场,于两军攻守战法也有一二心得,今日不避浅陋,欲进奉于陛下:突厥铁骑向以野战,速战见长,陛下此次总戎北伐,似应避其所长,扼其之短,切忌主动出击,但需于道路要冲处修筑堡垒,三五十里构一垒、百十里筑一堡,层层设阻,步步为营,稳扎稳打,先使我军立于不败之地。尔后,可传命州县闾里,坚壁清野,藏粮于深山密林,令突厥掠无所掠,断其粮道,若能如此用兵行事,臣料,至多不过三两月,其军必退。”
宇文邕直听得两眼放出光来,忘情地走到宇文宪面前,一把握住他的手,激动地说道:“贤弟胸中既已有此番谋划,何不随朕一同出征北上?”
宇文宪抽手后退几步,话锋一转,又说道:“然则臣还大致估算过,倘以堡垒战术辅之坚壁清野,固可退敌,但也需耗费巨大的人力、财力以及物力,加之同时还需小心提防陈朝自南线夹攻我朝,伐齐之后,关东、关中皆需休养生息,恢复元气,此时大举用兵,稍有不慎,非但关东将陷入腹背受敌的困境,而且还会累及关中、巴蜀等地,所以,诚望陛下三思而后行。”
“突厥不平,北境终无宁日,更遑论平定江南,统一华夏的宏图大业了。不必再劝,你且留在长安养病好了,朕自统军与突厥一决胜负。”宇文邕脸上的笑容转瞬间消失不见了,转过身去,毅然决然地挥手说道。
兄弟二人虽不欢而散,但宇文邕还是采纳了宇文宪的建言,在从长安动身北上的当天,即向关东诸州郡发出一道诏旨,严令实施坚壁清野,做好了与突厥打一场持久战的准备。
然而,就在宇文邕从关中各地征调了几乎所有的驴马,并会聚重兵于云阳(今陕西淳化西北),打算亲统大军北上与突厥开战的前夕,一阵突如其来的眩晕令他难以自持,身体晃了两晃,便一头载倒在了云阳宫的大殿之上。
随行的太医局医正姚僧垣虽然闻讯及时赶到,用尽了各种办法,勉强使宇文邕从昏厥之中恢复了神志,但也回天乏术,最终架不住宇文邕的一再追问,只得洒泪默认了他的病情已到了弥留之际,再难挽回的实情。
在得知自己的病情后,宇文邕反倒显得平静了下来,他召集所有的随征文武至病榻前,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传命停罢征伐之事,并当众口授下了一份遗诏。
诏曰:人肖形天地,禀质五常,修短之期,莫非命也。朕君临宇县,十有九年,未能使百姓安乐,刑措罔用,所以昧旦求衣,分宵忘寝。昔魏室将季,海内分崩,太祖扶危翼倾,肇开王业。燕赵榛芜,久窃名号。朕上述先志,下顺民心,遂与王公将帅,共平东夏。虽复妖氛荡定,而民劳未康。每一念此,如临冰谷。将欲包举六合,混同文轨。今遘疾大渐,气力稍微,有志不申,以此叹息。天下事重,万机不易。王公以下,爰及庶僚,宜辅导太子,副朕遗意。令上不负太祖,下无失为臣。朕虽瞑目九泉,无所复恨。朕平生居处,每存菲薄,非直以训子孙,亦乃本心所好。丧事资用,须使俭而合礼。墓而不坟,自古通典。随吉即葬,葬讫公除。四方士庶,各三日哭。妃嫔以下无子者,悉放还家。
口授遗诏已毕,宇文邕转头遥望北方,恋恋不舍地淌下了两行长泪。
当夜,北周一代雄主宇文邕即崩逝于云阳宫内,时仅三十六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