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后，起源号上看下去，从两极延伸出的圆弧上镶着朦胧的光边，这里是夜半球，云层下面滚动的火焰不太明显了，但进入白天就能发现地下炼狱般的情景。
第八号殖民星球的毁灭持续了一年，火焰又赤红转变为幽蓝色，也有些陆地部分裂谷纵横，山脉和峡谷的形成最初只是瞬间的事情，海洋早就消失了，而大陆软化成熔岩，如同海洋般波澜起伏。有些内层翻起的陆地泛着五颜六色的光彩。那是人类见过的最大规模焰色反应。
一年之中，各项事物都在紧锣密鼓地筹备，同样在同步轨道上，太空简易平台建造起来，工业机械运转日夜不息，电焊的火花悬浮如球状的萤火虫，久久都不消散。因为平台不能像飞船一样能自转产生重力，这里几乎是失重状态。
迫于没有建立工业基础，材料主要来自拆卸的舰载中型飞船。从监听装置“荷鲁斯之眼”到地面基站“天网前哨”都提上了日程。
这便是再造计划的第一阶段。
这些装置的初始设计稿都是那个作古的老人留下的，当时他的支持者组成智囊团，给出了这些奇妙构想。
基于人手不足，方存烁不得不复苏了一批人作为技术工种，数量有四百左右，当然胁迫这些人也损耗了不少人口，人类幸存者总数降至四千整。
不过环境改造不是一时的功夫，这些工作还不算紧迫。目前工作的重点在于理论储备和第二阶段的细节商议。
理论储备在如今来看是急需的。或许那些老学究在面对浩瀚帙卷的时候淡定得很，但让他们看几万公里下面燃烧的世界，那纯粹是和这些人衰老的心脏过不去。
研究历史和书写历史的心境是不同的，那么书写历史的人还要创造甚至改变时间进程，那就不是以往的经验能解决的。
在某次会议上，天体物理组的代表就提过，或许我们需要的不是社会学家，也不是物理学家或者其他什么几把玩意，而是一个伟人。
但是与会者面面相觑，谁敢自称伟人？在座的可都是反叛了人类的恶徒，至多是群遗臭万年的小人罢了。
让人头疼的是这群人内部分化得厉害，再造计划每进一步，设定主义和进化主义两个学派的争吵就要再进一步。
这源于计划某种程度上颠覆了人类对历史的认识。设定主义的观点继承了以往唯物观念，这使得它具有一定权威性，该派不提倡对地表发展过多干预；而进化主义则是社会达尔文主义的翻版，该派认为低级文明的发展需要高级文明的深入干涉，可以称为“历史达尔文主义”，简直是要完全撕破脸皮的调调，这使得反叛者对自身的侵略供认不讳并乐在其中。
既然找不出一个能引领这场动辄天地裂变的实验的伟人，那么理论储备是不能偷懒的，科学层建立了未来史学组，分在来自战前欧美区的费尔曼斯手下，主攻对第二阶段改造方式的可行性研究。
此刻这个留着如同玉米须一样大胡子的男人不顾所有人反对，仰起头吞云吐雾，会议室里充斥着刺鼻烟味儿。
即便方存烁难以忍受每次开会空气警报器就响个不停，也只能屈尊于这位博士，他在未来学领域被戏称“帝王”，甚至在他活跃的二十一世纪末，他就致力于自己的危机理论，大肆宣扬环境承载力超标，并把罪责强加在环保组织和联合国身上，这使得他被几个国家联合抵制以至于被强迫冬眠。
这尊神棍之所以能完好无损的坐在这里，而没有被他拖出去做培养基，只是这位博士善于逢迎，也确实有一定远见，比如他一直小心控制冬眠时机，以便和各个时机的科学层打成一片。
“所以暂定草案就算修订完毕了，各位还有什么意见可以现在提。”方存烁撑着桌子，没有什么表情语气可言，对这个会议进程显得漠不关心。
“seriously，”大胡子白人一开口就是浓重的美式发音，当然在座的都瞪了他一眼，费尔曼斯才点出了桌上一个实时翻译窗口，“这十几份文件和没有几乎毫无区别，我点开的瞬间就想把这玩意送进回收站。”
这话落在了身边一个皮肤黝黑的老人耳中，后者继续闭目养神，只是用拐杖敲了敲地面，满桌子的人都听见了，不敢插嘴。
费尔曼斯望了望处在主席位的方存烁，那个年轻人只能挤出一点冰冷笑脸，“赫尔先生，不要介意，费尔曼斯博士纯粹在发牢骚，我想他并没有针对谁，而是对他自己以外的东西都不满。”
剩下九个科学层代表都发出了低低的笑声，每到这种时候他们最有默契。
费尔曼斯叼着烟哼哼唧唧，两根雪茄粗的手指头敲在桌上，“只是这样吗？你们这些人都一样，只顾眼前不顾以后！明明这里有这么好的环境和资源，你们非要……”
大胡子忽然停住了，因为其他人的笑脸一齐僵住了，对他露出惊恐的眼神。
方存烁则是板着脸，“博士，希望你没有睡糊涂，你应该明白自己的立场吧？你既然接受了叛变，就应该为科学层服务，这也要求你净化自己的思想。
我们不是毁灭者，我们只是给这个星球带来一个新的机会。”
费尔曼斯嘴角抽了抽，摆摆手表示揭过这一页，就当自己没说，十分没心没肺。
其余代表看到这一幕，神色才稍微松懈了，但都垂下眼帘，以掩盖心中难平的不安。
“所以各位没有意见了吧？散会！”
现任科学层一一走出了大厅，一个叼着纸烟的大胡子白人眼神冷淡，鼻子一阵一阵喷着烟雾，像是表达着不满。
费尔曼斯走得极快，身体倾斜的角度几乎是压向前方，他一点也不想多待在这里，那个亚洲面孔的年轻人极其不友好，像是要吃掉他的狼一样。
但是一个人赶上了他的步伐，挡在了他面前。他抬起头看那个人的时候很是惊讶，连忙拉出满脸笑容，“赫尔先生？”
那个脸色黝黑的老人还拄着拐杖，身材细瘦，像是挂在铁枝上一串的干瘪葡萄。
老人抬起头，满是沟壑的脸上如同狂风侵蚀后的高原，他嘴唇翕动，说出了一句饶舌的沙哑语句。
“您，您说什么？这是印度语吧，我听不懂。”费尔曼斯一脸疑惑。
老人温和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这次开口是纯正的汉语，“年轻人，可别妄自菲薄。”
“妄自菲薄？”费尔曼斯不太流利地重复了一遍，他显然是懂一点汉语的，只是他仍然搞不懂老人什么意思。
谁妄自菲薄了？我就一个善于靠边的混吃学者，就算良心上过不去，我还能和科学层对着干不成？
老人说完这句话，拄着拐杖慢慢走开了，这个留下大胡子白人呆呆站在原地，想破了脑袋也没想出什么。
费尔曼斯眯着眼睛望向远处，思想却延伸向了更远的宇宙中。他甚至忘了叼着的烟，烟蒂丢烧了一大半，烟灰全部抖落到了身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