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丛苇一袭黑色连衣裙，出现在“等待戈多”咖啡屋的大堂里。
早已等在那里的华雪峰起身迎了过来，很自然地接过丛苇那只硕大的书包。
丛苇看过去，觉得华雪峰比上次见面时瘦了许多。他的颧骨都高耸起来了，眼窝深陷，周围是一圈青色。
“老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别给我打哑谜了。”
华雪峰无声地笑笑，并不回答，只是引着丛苇径直向楼上走去。
踏上通往二楼的楼梯，一阵悦耳的钢琴声传来，是一支熟悉的曲子《在水一方》。
丛苇这才注意到，二楼厅堂正中，放着一架巨大的三角钢琴。一个身着白色晚礼服的少女，正全神贯注地弹奏着曲子，长长的黑发披散下来，在幽暗的灯光下，像流动的瀑布。
除此之外，只有很少的几位客人，看见华雪峰，有的点头微笑，有的招手致意，似乎很熟悉的样子。
华雪峰轻轻摇动着胳膊，跟那些人打过招呼，径直向里走去，带着丛苇绕过那架钢琴，熟门熟路地走向里边一个包间。
门口亭亭玉立的侍应小姐有些惊讶地望着华雪峰，再望望丛苇，笑容满面地问道：“华总，去‘海上升明月’吗？”
华雪峰微笑着点点头，跟着服务小姐向里走去。
门一打开，一股凉爽的海风扑面吹来，撩拨着丛苇的头发。她这才发现，这是一间临海的房子，窗外不远处就是波浪滔天的大海。
月色正浓，朦胧的月光笼罩着整个海面。一望无际的大海闪着幽光，就那么静静地流荡在眼前，像是大提琴在演奏一支古老而神秘的歌，低缓而从容。月光如水水如天，不错的，随着海水的起伏，波峰浪尖上泛起晶莹剔透的光亮，像是满天的繁星，都挤到这儿来休憩，在大海宽广的怀抱里，他们睡得那么安详，那么舒心。海是他们的摇篮，温柔地给他们哼着眠歌。
刹那间，丛苇觉得像是来到了世外桃源，那些拥挤的心事，烦闷的心绪，一下子被海水冲洗干净，渐渐进入一种深邃的宁静。整个身心，像是做了一次按摩，又像是被熨烫过了，褶皱的心灵得以舒展和平整。她情不自禁地轻轻发一声感叹，快步走向那面落地窗，双臂微微张开，似乎要拥抱大海的宽广无垠。
华雪峰微笑地望着她，安静地站在一边，像一个父亲怂恿淘气的孩子。
“华总，上茶还是咖啡？要现……”
侍应小姐推开门走了进来，礼貌地向华雪峰询问着。然而，她一句话还没说完，只见华雪峰伸出食指，竖在鼻端轻轻地“嘘”了一声，又悄悄指指窗前陶醉的丛苇。侍应小姐连忙噤声，调皮地眨了眨眼睛。
尽管小姐的声音很轻，丛苇还是听到了。她回过头来，不好意思地抿着嘴笑笑，这才发现华雪峰一直站在旁边，于是连忙收拾起小女人的情调，走到一侧的沙发上坐下来。
一直捂着嘴巴不敢开口的侍应小姐这才望望客人，柔媚地笑道：“华总，茶还是咖啡？”
华雪峰冲着丛苇点点头：“丛……随你的口味吧。”
“呵呵，那我就不客气了，要一壶现磨的咖啡吧。巴西的，好么？”
“好的。您稍等。”
侍应小姐说着，轻轻带上门出去了。
“这地方好美。”
丛苇神往地望着窗外烂漫的夜色，心荡神摇地叹息着。生在蓝城长在蓝城，她还没到过如此优雅别致的去处。
“跟大海比邻而居，就会具有大海的胸襟和气魄。如果你喜欢，以后可以常来的。”
“常来？这个地方，怕不是一般人能常来的了吧？”
丛苇环顾四周，见房间足有二十多平米，装修得非常豪华，真皮沙发、红木茶几，纯羊毛地毯一应俱全，墙上还挂着毕加索的油画，不禁莞尔一笑，耸了耸肩膀。
“如果你愿意，就完全可以。”
华雪峰的眼睛亮晶晶的，表情变得生动而热烈。他突然伸开手，一串金黄色的钥匙静静地躺在他宽大而干燥的手掌心里。
丛苇心里一惊，不解地望着华雪峰。
“呵呵，不瞒你说，这个地方，不是用来对外营业的，我只跟要好的几个朋友说过，大家累了的时候，可以到这里来休息一下。你是我最珍贵的朋友，当然有这个权利。呶，这是房间的钥匙，拿着吧。”
直到此时，丛苇才终于明白，这家叫做“等待戈多”的咖啡屋，是华雪峰专门为自己开办的一处心灵休憩场所！他就是这里的老板！难怪那些客人都跟他那么熟悉，原来都是他的朋友！难怪侍应小姐称他为“华总”，原来他就是她们的衣食父母！
丛苇的心突然有些乱了，望着华雪峰轻轻摇了摇头：“老华，谢谢你把我当朋友，但是，无功不受禄，这么高的殊荣，我是承受不起的。”
华雪峰也不勉强，似乎早就料到会被拒绝，若无其事地收起钥匙，像变戏法似地从包里掏出两条细长的女士香烟，递给丛苇。
“这是去加拿大时在路上顺手买的，记得你很喜欢这个牌子的。”
丛苇的脸“呼”地燃烧起来。这个男人，她也只见过几次而已，却如此心细如发，连她所抽香烟的牌子都记在心里！
“谢谢你，老华。”
华雪峰微笑着，给自己点燃一支粗大的古巴雪茄，吸一口，慢慢喷吐出一股浓重的烟雾，目不转睛地望着丛苇。
“你还没说，究竟要告诉我些什么事呢。”丛苇透过烟雾，仔细地审视着华雪峰的神色，见他只顾吸烟，只好再一次问道。
这时候，侍应小姐托着一整套咖啡用具推门走了进来。华雪峰坐正身子，划燃火柴，帮小姐点燃酒精灯，蓝色的火苗舔噬着镀金咖啡壶，发出轻微的声响。
等到咖啡煮好，倒进咖啡杯，华雪峰才示意小姐可以离开了。
丛苇见华雪峰的神色慢慢变得凝重起来，索性埋下头，认真地搅动着杯子里褐色的液体，一股醉人的芳香扑鼻而来。
“丛……在我将事情的真相告诉你之前，请先接受我诚挚的歉意！”
华雪峰突然站起身，郑重其事地走到丛苇面前，深深地鞠下躬去。
“老华，你这是干什么？！”
丛苇有些慌乱地站起身，不知所措地望着他，神色大变。
“丛……请坐。”
华雪峰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自己也回到座位上，轻轻吐出一口气。
“你认识梅艳若的，是不是？”
华雪峰此言一出，丛苇惶然大恐。
“其实，你是早就知道，我的妻子夏雪——应该是前妻，还有我的……继母梅艳若，和许……之间的关系的。可是，你只跟我说了夏雪的事情。”
“我……”
“请听我说下去。”
华雪峰抬手压了压，制止了丛苇，继续道：“我可以容忍夏雪和许……的事情，是因为我知道了他们是一对初恋情人，我也希望有情人能终成眷属。但是，当我从夏雪不慎丢掉的硬盘里，发现了许和梅的照片时，你知道我有多么震惊么？”
“照片？我不是……”
“请听我说下去。”
华雪峰再一次摆摆手，呷一口咖啡。
“所以，当老头子把一叠照片摔到我面前，要我把那两个人处理掉的时候，我一下子就明白了。照片上那个男人，虽然被改头换面了，但我知道，他，就是你的先生许戈飞！”
丛苇紧张得一下子捂住了嘴巴，因为她听到华雪峰用了“处理掉”三个字。
“你不用担心，既然我知道他是你的先生，那么，我还能怎么做呢？你的先生现在不是好好的吗？所以，你不必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可是，梅……”
“我就要说到她了。”
华雪峰从容地吸着雪茄，动作优雅，语气平缓。
“那个女人，已经到了她该去的地方。因为我发现，她是个冷酷无情的女人，简直没有人性。她跟你先生其实就是逢场作戏而已，根本就不是什么爱情。如果她是真的爱你先生，那我也许会网开一面的，因为她也是个有正常需求的女人。当初夏雪的父亲把她送给老头子的时候，我就极力反对过。可是，出于商业上的考虑，老头子没有接受我的意见，仍然把她弄回了家。可是，我的调查告诉我，事实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她太阴险了，居然一边在华家过着骄奢淫逸的生活，一边还要败坏华家的门风！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事情的，她梅艳若也不可能做到！”
“可是老华，道歉的，该是我，你为什么……”
“当我手下的人告诉我，梅艳若为了跟你作对，花钱请了地痞流氓砸了你们的俱乐部，为了报复你先生，丧心病狂地找人将你先生的母亲撞成植物人，又将你打成重伤，并心怀险恶地到医院给你送花圈之后，我对那个女人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
“天！怎么会这样？！”
丛苇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勉强扶着桌子才没有倒下去。原来砸俱乐部的是梅艳若！原来婆婆的伤害并非意外，原来自己的挨打也并非没有来由！这一切竟然都跟许戈飞有关联！
“丛……对不起……我已经处理了那个女人，她已经到了她该去的地方，从此以后不会再有人能伤害得了你了。”
华雪峰掐灭烟蒂，柔和地望着面色惨白的丛苇。
“这么说，许戈飞之所以幸免于难，是因为他的母亲代替了他，还上了他欠华家的那笔债，是吗？”丛苇像个瞎子一样，茫然地望着窗外汹涌澎湃的大海，喃喃地说。
“丛……也不能这么说，我也是……”
“请问，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呢？我知道，商人注重的是对等的交易，那么，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要我替你，或者说替华家做些什么呢？”
“丛！这是不公平的！我并不是这个意思啊！就因为我是个商人，才清楚地知道，一个好女人的价值！我只是想把事情的真实状况告诉你而已，我没有别的意思啊！”华雪峰焦躁地跳起来，扑到丛苇身边，失态地抓住她的手，用力地摇晃着，语无伦次地说。
“真实状况？唉，我不想再听什么真实状况了，我已经被真实状况折磨得体无完肤几近崩溃了，我宁愿像个傻瓜一样活着，什么都不知道；像个瞎子一样，什么都看不到；像个聋哑人一样，什么也听不到说不出。华总，我真的经受不起真实的打击了，请你，还是让我活在虚假里了此残生吧。”
丛苇说着，像个木偶一样，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茫然地向外走去。
“丛！难道，你真的不明白，我为什么要做这一切吗？”华雪峰跟过来，可怜巴巴地拽住丛苇的胳膊，悲伤地咆哮道。
“对不起，华总，我也要去我该去的地方了，请放手。”
“丛！我是爱你的！从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就被你深深地打动了。丛，我告诉你这些，不是故意要折磨你，我是希望你能离开许……那个男人是不值得你如此用心去爱的！他不能给你你需要的幸福！他不能保护自己的女人，反而处处给你招惹麻烦，这样的男人，你为什么一直不肯放弃？”
“谢谢，华总！他是不值得，但是，他给我留下了可爱的女儿，我不能让她在成长的过程中，失去亲生父亲的呵护与关爱。还有，他让我重新获得了失去多年的母爱——我那苦命的婆婆，也需要我来照顾。被人需要，其实也是一种幸福。”
丛苇说着，径直向外走去。
背后传来华雪峰绝望至极的嚎叫：“丛！我不会轻易放弃的！我所做的这一切，都是因为爱，因为对你的爱啊。可是，你竟做不到跟那个薄情寡意的男人离婚……”
丛苇浑身一阵颤抖，一直隐忍着的泪水，“唰”地流淌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