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旧客澜依
素华离了碧珠，沿着抄手游廊回转，踏上石子路。这一趟却不再向正殿而去，反折回自己所居的平锦华宫。还未到门前，已看见太监小梁子倚门而立，见了她，反吃惊“主子，您怎么一个人回来了？”
素华问“她们呢？”
小梁子回答“三位姐姐方才跟着紫泉殿的人回来了一趟，在屋里好一阵翻腾呢！也不知那些人要找什么，我们可又不敢问，走了好一会了，还没见人。”
梁素华只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转身进了门。玲珑并点翠、染蓝是随了她去拜见淑妃娘娘的，但一场纷乱后，便都不知哪里去了。沈淑妃心中，现下不知对她几多怀疑，显然是扣住那三个丫头不放了。
素华依旧不急不徐，转进内堂，屋里面目全非，几口箱子大开，里头的包袱匣子都给人挪了出来，摊开在几上榻上，四时新旧衣服并些零碎玩物杂陈满地。小梁子跟了她进来，语尾隐隐带着哭音“主子，不是我们偷懒，实在是不知如何处置才好……”
素华道“不妨事，你出去看着吧，谁来了，都先通报一声；她们三个若回来了，速叫进来见我。”
小梁子犹豫着，终是转身出去了。
素华立在屋内良久，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忽然，便走到几案边，顺手取来那件盛首饰的雕漆匣子，一屉一屉打开。里面显也是匆忙塞满的，杂乱无章，东西倒似不见少；她挑了一阵，越挑越觉心神不宁，索性提起匣子倒转过来，哗啦啦金银、珠翠、宝石、猫眼儿瞬时倾了满桌。几个宝石戒指沿着平滑的几案滚落下去，打在石头地面上，声音清脆好听。她从那堆东西中，单捡出支金丝镯子，套在腕上。轻舒一口气，心神便略略定了下来。
便在此时，忽听内堂的窗扉叩叩作响，素华的心猛然一颤，随即平复，她走到窗前，从内里拔开销子，轻轻推开——见到窗外之人，先一喜，却又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失望。
那里站着雪颜，满脸通红，额上都是汗水。
“主子？”雪颜似有些不可置信，“真是主子？”
素华点头，却问“她们呢？”
窗外是一片扶疏花木，雪颜侧身在花木之间，仍忍不住东张西望，许久，才压低了声音回答“玲珑姐姐叫我快回来找主子，大事不好了。”
素华道“你莫急，慢慢说，不急于这一刻的。”
“怎会不急？”雪颜简直便要哭了出来，“主子不知道方才有多凶险，我们本在紫泉殿外候着，忽然就有许多慎刑司的公公们过来，说是宫内犯了禁物，要去各处抄检。便押着我们回来好一阵翻哪……倒不是怕翻出些什么，就怕他们偷偷拿出些忌讳塞在咱们的东西了，到时候有口难辩——我和玲珑姐姐心惊胆战跟着，幸好有惊无险。我们只当过了关，被人带到侧殿那边，说等主子出来就没事了，谁知——”
“——谁知淑妃娘娘又叫了你们去，可是？”素华接过雪颜的话，问道。
雪颜大睁着眼睛，拼命点头。点着点着，两个眼圈便红了
“主子，怕是要坏事……玲珑姐姐才挨了打出来，现下又叫了染蓝进去呢；那丫头素来是个胆小怕事、贪生怕死的，只怕此时……玲珑姐姐叫我偷个空儿跑回来，叫主子早做准备为是。”
素华叹息一声“傻丫头，只你玲珑姐姐知道，我便不知道么？你白白跑回来，若给人发觉，没罪反有罪了。”
雪颜小嘴一撇，泪光盈盈，道“玲珑姐姐说了，若是主子再没有办法，横竖大家死在一处就是了……若是、若是主子再没有办法，也算是点翠看错了人，点翠即使死了，也不冤枉。”
素华摇头叹息，从怀里取出一条丝帕，隔着窗子替雪颜擦了脸上的泪水，小丫头巴巴望着她，大眼睛忽闪忽闪的，那泪却方擦干净，转眼又落个不停。
素华缓缓道“你玲珑姐姐说得对，现下是到了危急的时候。你听好，一会儿我走了之后，你便往碧玄宫去，一路上若有人问，你只说自己素来是与兰香亲厚的，来寻人……”
“兰香？婕妤身边的兰香？”
“是，兰香已去了，这光景说不定都要到了。她求我救沈紫盈，我便告诉她，但她若真不怕死，大可去求碧玄宫里的皇上；这宫内的人都道两宫娘娘为尊，却全然忘了，再怎样的尊荣，也是皇上给的；而沈紫盈的肚子里，正有皇上的孩子——你这便过去，一切随机应变，只躲过淑妃娘娘派来找你的人就好……”
雪颜不迭点头，又忍不住道“那玲珑姐姐怎么办？”她只字不提染蓝，想是笃定染蓝早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回了给沈淑妃，心下恼恨，已不当她是自己姐妹了。
素华慢慢问“你玲珑姐姐若知道我此时赶去救她，当会怎样？”
雪颜急道“主子千万莫去！那是自投罗网！”
素华淡淡一笑，轻咬下唇，颔首道“没错，现下谁也救不了她，但只要她能熬过今天，明日就不会再有害她之人。”
雪颜愣愣望着青蔷，望了良久，终于狠命抹了抹眼睛，对着素华，隔了窗子拜倒，颤声道“主子，雪颜信你。雪颜这条命，本就是跟阎王爷赊了来的——今日即便死在一处，又有什么？大家一样热热闹闹的！”
素华忽道“一年前，郑更衣死时，按理随身宫人都要殉葬吧？你们怎么逃过那一劫的？”
点翠全没料到素华会突然提到这一节，刹那间反愣住了，半晌才答“主子……怎么知道的？”
素华反问“事到如今，还要隐瞒么？”
点翠忙摇头，答“郑姐姐……不、郑主子去时，我们本也要跟着去的，但……不知道宫里谁传出话来，只说这么多年未见‘白仙’娘娘显灵了，怎么就突然又出来了呢？再后来……便报的郑主子是寻常病故，着意压了下来，只差一点点——据说当年‘白仙’显灵死去的主子娘娘们，身边人都跟了去的……”
素华长叹一声，终于笑了“我明白了，你去吧。”
点翠尚犹豫不决，踌躇许久，大着胆子问道“那主子您呢？”
素华一笑，垂下头，摸了摸腕上的镯子，莞尔道“我去找个人，借件东西；只要过了这一关，大家都能活着，那便来日方长了。”
素华再不耽搁，出门唤了小梁子到身前，嘱他跟着，另吩咐小乔子看门，便又出了平澜殿。
殿外守着几个慎刑司的太监，却不见一名侍卫，沈青蔷还未走上台阶，其中一个已道“这位娘娘，此地看押重犯，不得进的。”
素华回过头，对他璨然一笑，反问“你可知我是谁？”
那慎刑司是专管宫人惩罪行刑的所在，因恐杀乏之气冲犯各位贵人，虽隶属内廷，却只在外廷行走，非召不入，倒真不熟悉宫内的各位主子娘娘。他只见素华品级不低，却全没料到竟有此一问，当即心下惶恐，俯下身子，极谦卑地口称“不知主子是……”
他话没说完，素华身后跟着的小梁子已断喝一声“你当的什么差？怎连络妃娘娘都不认得了？”
素华则笑道“这位公公我也瞧着眼生，偶一错了，那也不妨。原是我考虑不周，要不然，小梁子，我们便回淑妃娘娘那里去，讨个信物再过来吧……”
小梁子脆脆答应一声。
那太监一听是“络妃，又一听“淑妃”二字，早忙不迭道“是奴才不长眼，娘娘千万莫怪罪。”说着身子一闪，早已让开了道路。
素华再不跟他废话，轻移莲步，昂首而入。
流珠殿内的纷乱程度，远非素华那里可比。古玩翻倒珠帘散落，那幅唐人真迹曲江行乐图早被人自墙上扯落，生生撕成两片，丢在地上。沈紫盈站在这一片狼藉之间，抱着一柄古琴，口中嗬嗬作响，也不知是哭是笑。
突然，沈紫盈转过身来，直盯着沈青蔷的脸，目光呆滞、神色木然，望了好一会，突然一摆臂，将手中价值千金的名琴向素华砸过来。
——她想是已闹了许久，此时早已力竭，那琴方离了她的手，便重重落在地上，发出一声巨响，顿时金弦四散，玉轸崩飞。
素华一动不动。
“你来干什么？出去！给我滚出去！”沈紫盈的声音竟已暗哑。
素华站在那里，面无表情。她忽然想，若此时紫盈哭着说“我错了，求你救我”，她会不会动摇呢？不知道……真的不知道……那样的事情是不会发生的吧？沈紫盈也许宁愿去死，也不愿在任何人——特别是她的面前低头。
——心比天高，性如烈火，我的……“姐姐”
“我来看看你，”素华道，“看看你如今的落魄模样——你骗我之时、害我之时、毫不犹豫陷我于死地之时，可曾想到今天？”
沈紫盈“哈哈”一笑，更觉声音嘶哑难听，她咬牙骂道“贱人！跟你娘一样，最会装成一副纯良温顺模样，专事勾引男人的贱货！我娘天天骂‘小狐媚子’、‘妖精’、‘贱货的小崽子’！哈哈——
素华不动声色，只是一直望着紫盈，她一头如鸦的云鬓早已散乱不堪，两眼精光绽放，状若疯魔——她突然欺近两步，来到青蔷身边，压低了声音，轻声道
“你别以为你赢了，真正赢的人还是我……你知道我肚子里的是谁的孩子？是他的！是他的！哈哈……哈……”
那笑声倏忽不见，紫盈突然暴起，一把抓住她的肩膀，喝道“为什么？你为什么不生气？不难过？你就不嫉妒么？”
素华毫不挣扎，摇摇头，轻声反问“我为什么要嫉妒？”
紫盈似乎糊涂了，满脸错愕，犹豫再四，方道“你……你不爱他么？你没和他在一起么？”
——那自己一夜一夜令人疯狂的幻想，一夜一夜把一根根锥子扎进心底最柔嫩的深处，又是为了什么？
素华依然是那副八风不动的神情，右手把左腕上的镯子转了一转，轻声道“爱？在这宫里谈‘爱’，你就不觉得可笑？”
“我不爱任何人，我也从不奢望任何人爱我。我只知道，对我好的，我也要对他好；对我不好的，我大不了不理不睬便是；我不是圣人，但我绝不愿随意戮害别人——倒是你，该好好想想自己都做了什么——连心都没有的人，拿什么来谈‘爱’呢？”
紫盈脸色大变，眼见又要暴起，沈青蔷却已抢先一步，劈手重重打在她脸侧，冷冷道
“这是你教我；也是你欠我的——‘姐姐’。”
素华抽身出门，门外守着的慎刑司太监们见她面色沉重、难看之极，全都把脖子缩了回去，一句话都不敢问，眼巴巴看着络妃娘娘风一般走了。小梁子连忙追上过去，紧紧跟在素华身后。
两个人直走了半刻，素华这才停下脚步，缩身在一处假山背面，低声吩咐小梁子“若看到人，立时大声呼喊，懂么？”
小梁子点头不迭，答应着，四下搜寻去了。
素华倚着山石，心口犹自怦怦乱跳。她其实并无把握，只是赌；生死成败全在这一举，只看自己赌的中不中……忽而，她惨然一笑，有什么呢？难道现下的活法，就真比死去强么？
——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卷起长长的宫装袖子；摊开手心，里面躺着一只再朴素不过的珐琅花托嵌明珠金簪。
——她还记得，很久很久之前，婕妤娘娘曾用这簪子将碧珠的掌心扎出血来，她的那一番盈盈笑语犹在耳边“……这簪子，我有，姑母有，八年前去世的太后娘娘也有——你却没有吧？
赌吧，梁素华！赌上你和你身边人的命运——为了活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