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汉为避燧军，出水变螃蟹上岸。只见他：白珠眼，镰刀脚，壳如青玉棱，双螯粗壮尖利，形似常蟹，又非常蟹，也不如何显眼。百步开外，燧兵身旁，一黑豹东闻西嗅，抓抓挠挠，来回甩尾。此乃禺谷“衰云豹”，白日皮毛漆黑，入夜却变红亮，且嗅觉、视觉极灵，远处若有异，便昌时发觉，低吼报警。微风吹来，衰云豹仰头深嗅，忽地一怔，调头奔向云汉，近而嗷嗷叫，连扑带咬。
云汉暗骂道：“泼孽畜！胆敢无礼！”遂连蹦带跳，舞螯狂夹。那豹哪是对手？转眼皮破血流，狼狈而退。众兵杀将过来，云汉钻入沙中，刨洞直至燧人村，拣个静处出土，身化麻雀，飞看村中各处，未定月歌所在，心焦至极，叫道：“我孤寂久矣，今得月儿为侣，怎想未甜蜜数日，便生生分开！月儿若遭凶险，我必踏平燧人！”发声却是鸟啼凄切。身旁有座小巢，巢盛数枚小卵，一对白鹊绕巢喳喳叫，声甚喜悦，云汉听后更悲。
再查依旧无果，云汉心急如焚，按捺不住，便落入胡同中，复为原身，抓一少女低声问道：“神农月歌何在？”面目穷凶，声调极恶，少女惊恐摇头，手中菜篮滚落在地，呃呃哦哦作声，原是又聋又哑。
也是凑巧，一队巡兵途经巷口，骑驴巡长认出云汉，大惊拔剑叫道：“神农奸人在此，快快拿下！”众兵虎狼般冲巷入中，扑向云汉。房下堆积木段，云汉抡木乱砸，逼退众兵，踹倒草舍，霎时尘土弥漫，碎草乱飞，房主惊叫逃出。
巡长又急又怒，厉声叫道：“放箭！”便听弓弦劲响，箭若飞蝗射云汉，云汉纵身高跃，箭擦足底而过，无一命中。落地大打出手，中者骨断筋折，惨叫如宰猪。座驴被踢吃痛，暴跳不止，巡长颠落在地，摔得口鼻流血。一兵呜呜吹号求援，附近巡兵闻声赶来，步如乱鼓，且舞械呐喊，声入云霄。
如上种种，金乌看后烦恶，乃现身骂道：“那云汉神力小复，脾气不减反盛，好在不再追我，随他去罢！”遂翅扇炽风，并唾火痰鄙夷。火痰落于桑青河北岸，引燃冲天大火，炽风助下，荒原渐成火海，火浪汹涌澎湃，顽石熔化，草木俱燃，浓烟或白或黑，直似万千升龙奔马。成群鸭鹤欲飞逃，却被火舌卷落；鳄鱼、蟒蛇东爬西游，难脱火圈；土狼全身浴火，犹护崽不离，哀嗥撕心裂肺；犀牛、角象坠入泥淖，拼命挣扎脱不得，渐渐没顶；无数蛮马、麋鹿、草羊火中疾奔，一路惨号，直至皮肉俱焦，不支倒地。
云汉身在高处，眼见燎原大火，叫苦不迭道：“啊呀呀！荒火浩瀚，去路断也！纵是寻到月儿，又怎返神农？”却有成群族众出村，筑起土台，献上新宰鸡鸭，对火叩拜祈祷。云汉看得真切，骂道：“火灾如此，燧人犹去崇拜，真是蠢如猪狗！”又见巡兵如潮涌来，冲己高声辱骂，不禁怒火填膺，暴吼一声，身绽蓝辉，喷阴风逼退众兵，又拆舍砸房，见人便杀，转眼废墟一片，尸横遍地。
巡长见云汉势不可挡，急叫道：“来者乃妖人，常兵难敌，快放火兽！”遂长吹竹哨，召来一队火兽兵，五盲眼巫师在队中，手执竹笛。兵提油桶持火炬，奔近云汉，泼油点燃，便见黑火冲天，化为熊、虎、狮、狼、豹五兽，每种十头，熊名“炽厚”，虎名“烧云”，狮名“焚月”，狼名“炙天”，豹名“燃霄”，皆体裹黑焰，绿眼烁精光，鼻喷黑烟，身未生翼，却可凌空跑跳；吼叫低沉浑厚，震心慑魂，抓木木必灰，咬石石必熔，乃为燧人守村秘兽，区区数十头，足可匹敌万千雄师。
原来燧人共得三火：雷焰，常火，妒火。其中妒火最邪：选善妒女尸脂，置于脏潮暗处半月，味至恶臭，再施以邪咒，掺入秘药，炼成“黑煞油”。此油一燃，五形火兽便生。巫师横笛吹曲，可驱火兽作战，曲高则攻，曲低则守，高低悠扬，则攻守有道；且一声驱一兽：风声驱炽厚，水声驱炙天，雨声驱焚月，笑声驱烧云，哭声驱燃霄。火兽虽恶猛，然有不足：唯能守村，不可出征。
巫笛声似劲风，便见炽厚暴扑云汉，势若奔雷；云汉不知厉害，飞腿便踢，炽厚凌空闪开，反咬中云汉足踝，只听吱叽一声，皮肉立焦。云汉甩开炽厚，咬处却留黑焰，扑拍不灭，反蔓延开去。忙乱间，巫笛连连催战，声极变幻，其余四兽闪电出击，团围云汉扑咬撕挠，势如暴风骤雨。云汉沉着应战，跺碎焚月头，击断炙天颈，扯断燃霄腿……火兽却碎而又聚，断而再续，凶恶更胜初时。渐渐地，云汉半身罩黑火，呼吸已窒，肌肤虽未受伤，然剧痛钻心。知久战不利，便跃至树上，作个“蝉蜕术”，真身跳开，黑火犹焚假躯；又召“幽玄冰”镇火兽，而火兽源于人心嫉妒，不属五行，怎能冰镇？除非笛声止矣。云汉欲杀笛师，却被火兽缠住，难以近身。
五火兽，属燃霄最奸狡。只见它，轻步绕至云汉后，暴起扑咬；或在旁观战，趁云汉不备，分叼手足，横拖竖拽；或先作佯攻，欲近却离，冷不防冲屌下口。其余火兽亦有攻略。云汉烦恨至极，骂道：“泼孽畜，快纳命来！”口吐十二枚绿珠，珠坠地砸出十二**，穴口皆冒白烟，烟化十二恶鬼，个个貌极特异，如“丧血”，头圆身矮，目若死羊，脓血癞癣遍体，罗圈腿拐呀拐；如“葬肌”，形是壮男，右半身血肉俱全，左半身却是枯骨，手提大布袋，袋中有物蠕动；如“苦羽”，鸟头人身，长嘴若锥，体覆坚鳞，腹如孕妇，背生鸟翅，手脚似鱼鳍；如“嫣犉”，身似肥牛，却人臂人腿，尾是长蛇，口发丧声；余鬼形状略表。
十二鬼邪恶暴戾，栖于冥界“黄泉洞”中，唯听命于云汉，一召即来，一遣即退，甚是驯服。众鬼张牙舞爪，放声嚎叫，众兵视死如归，却十分怕鬼，忽拉拉逃如惊蝇。巫师吹笛驱策，火兽与众鬼打作一团，烟尘层层遮眼，吼叫声声动地。火兽凶恶，众鬼更猛：丧血奔如闪电，扑抱火兽，便见火兽皮生厚癣，如披重铠，终火灭烟消；葬肌解布袋，袋中伸出龟、蛇、鸟三巨头，张口吸火兽入腹；苦羽上下翻飞，厉胜雄鹰，嘴啄翅抽，火兽中击变焰朵，难再成形；嫣犉纵横冲撞，利角乱挑，中角火兽支离破碎，俱化为烟；余鬼各施力能，片刻全歼火兽，巫师惧败自刎。
村西灵猿山顶，重兵列如密林，茛瑞立于战车上，面色铁青冷眼观，喃喃道：“燧人虔敬鬼神，却仍有妖人作乱，唉！是我有亏阴德，上苍不眷么？”众臣陪伴左右，皆默然无语，面容或木或哀。
云汉虽完胜火兽，心却更焦苦，收回众鬼，再化麻雀寻月歌，依旧无果，落于石柱上，冷看茅屋密密，族众麻麻，不禁心恨至极，便欲屠村，忽听微弱哭叫，惊觉耳熟，细辨乃是月歌所发。顺声寻至白莲苑，恰见月歌披头散发，上衣半撕，玉肩染血，赤足挣扎出屋，身后二侍女横拖竖拽。云汉大喜喳喳叫，疾扑而下，化为原形，踢开二侍女，背起月歌飞跑。身后，二侍女一腿断惨叫，一倒地晕死。
月歌紧抱云汉，哭道：“苍天呀！祈盼君来相救，幸得成真！”
云汉急问道：“燧人极是残暴，你可受辱？”
月歌摇头道：“无事，无事！”
云汉心方放下，奋足继行，转眼便出村去。
守兵废如草人，唯望云汉悚悚。
再看桑青河北岸，大火一望无际，烟雾成云，遍地鸟兽焦尸，何处觅归途？云汉一时无计，恨恨道：“气杀我也！”语时炽风乍起，火潮高翻数丈。浓烟漫至南岸，熏人必泪必咳。月歌见火心惊，闻烟头晕，犹紧抱云汉，十指直掐入肉。
云汉心焦不已，暗道：“烟火浩大，月歌又凡胎肉体，不可变鸟变鱼，与我同飞同游，唉呀，如何是好，如何是好！”焦急间，见鸟兽浸河避热，立时心有计较，乃负月歌踏水而去，一沉一跃，直似飞鱼，速不输马。河九曲八弯，碧浪翻涌，偶有漩涡急流，便纵跃而过，倒也无甚大碍。行得小半时辰，风火弱矣，烟雾亦稀。凉水激下，月歌神智复清，惊魂略定，粉臂紧抱云汉，只觉身离地狱入天堂，芳心盈慰溢安。
出水上北岸行良久，至“赤姑丘”。天上白云卷舒，地下碧草漫漫，山岭起伏若兽齿，崖泻瀑布如厚雪，大湖波光潋滟。二侣湖边歇息，月歌倚坐树下，累极身软，发乱红颜减，罗衣水未干。云汉召来冥火，点燃堆柴，又捡些野鸭蛋，捕数条湖鱼，架火烤熟与月歌同食。
饱矣，月歌依偎云汉，忽道：“你我在此定居，远离人世纷争，清平一生罢。”
云汉道：“此处虽美而荒凉，怎及神农恩土？”
月歌轻叹道：“唉，族人崇尚劳作，言必农耕医药，十分乏味。”语音漠漠，听似密室幽响。
云汉不解道：“神农风俗臻尚，祥和富庶，民风淳朴，诚乃人间善族。你贬低同胞，未免不公。”
月歌听后微嗔，噘嘴推开云汉，抱膝轻道：“数年前，我入宫为嫔，尽享富贵荣华。浩王年迈体弱，终日勤于政务，夜入后宫，仍捧卷长读，鲜行玩乐。侍卫、宫娥多半木讷，难以亲融。九歌虽情同姐妹，然按依后宫规矩，须分房而居，言行必得端庄，不可随意聚笑。我心十分寂寞，常夜不成眠。出宫又如何？所见若非族人忙碌，便是军队巡逻；如此度日，实与笼中鸟无二。常想与爱侣去福地，淡泊度一生，此愿难遂，直至遇君……”
云汉笑道：“物竞不休，世人皆苦。然心可自悦，又何必执郁不欢？”乃抱月歌轻摇，温言安慰，以兴芳心。
月歌释怀笑道：“传说荒东茅香山上，生有五种仙果：白蟠桃、红梅子、银杏、青椰果、紫丝瓜；三神谷：白稻、黄粟、青稞；果肥谷硕，四季不绝；鱼虫鸟兽与人亲和，花草木石美妙无比。且有仙洞四季暖，碧溪经年流，诚乃仙境也。然唯神仙可入，凡夫仰望千年。郎君呀，携我去茅香山长居罢，如何？”言罢，星眸闪兮面晕红，盈盈娇羞。
云汉摇头笑道：“据我所知，茅香山乃凡人虚构，实不存焉。人间本仙境，惜为罪恶污。何时诸族和谐，八荒一统？”
月歌颇为扫兴，抿唇发呆。正是伊人深情款款，唯想与君入福地，痴汉却不解风情，泛泛高论，枉费一番春意美。
云汉话锋一转，又道：“我虽服雪参丹，然未全复神力，护神农平安有余，普济天下却难。我祖、父久修裂土，至今未成……唉！”
月歌听得满头雾水，问道：“郎君啊，你无伤无病，服那丹药作甚？”
云汉简述昨日厄运，听得月歌心痛垂泪。
云汉继道：“善恶有报。想当年，足蚜误入玄觥谷，困于苦心林中，为众野鬼救出，足蚜许诺众鬼还阳，后忘兑现，便失真元三成，身变病弱，久治不愈。正应三界谶语：神不报恩，己运必损。如今恩土有难，我应鼎力相助，否则必若足蚜。速归神农罢，能为浩王解难，我心方安。”
月歌不知足蚜是谁，亦懒得细问，见云汉坚决，便指路道：“向右绕过赤姑丘，经藏龙谷至水仙岭，寻雷霆坑，坑旁有路可回村。”听罢，云汉振作精神，负月歌顺指去了。
金乌广晒天下，乾坤热若洪炉。云汉寻荫急奔，逢溪遇涧，便水浸月歌，以此纳凉免暑。终入藏龙谷，山坡有一小洞，洞口白兔见人来，先立起张望，后倏然逃开。月歌指洞喜道：“玉兔洞！过去歇脚罢！”
云汉携月歌入洞，立觉凉气扑面，且闻浓郁草香。洞深仅十余丈，洞壁苍黄粗糙，脚下苔藓极厚，人立其上，如踩厚毛毯。身旁吱吱响，一看，乃是数只小兔窝中叫，母兔未在。青燕筑巢飞进飞出，呢呢喃喃，毫不怕人，竟落云汉月歌肩上。
洞口生有数株李树，结果颗颗红润馋人，云汉摘李与月歌，月歌却未接过，幽幽道：“这般长久酷热，鸟兽便得迁徒，禾苗亦会全枯，江河更会干涸。好在神农屯粮极丰，犹可度日，而以渔猎为生部族，必起饥荒，死人众多。”
云汉问道：“月儿，可知后羿射日？”
月歌美目盈愁，轻道：“知而不详。”
云汉便讲道：“金乌为帝俊嫡子，原有十只，一只一日一值。某日，十金乌同出巡天，大荒即成炼狱，草木焦枯，江河见底，飞鸟走兽热死无数。魔兽中暑疯狂，大肆为害。帝俊知情心惊，遂赐后羿朱弓白箭，命他先召九金乌归位，再诛魔兽。而众金乌飞扬跋扈，拒听召令，更激羿怒，被九箭毙九，天地复清凉。帝俊痛失九子，悲愤至极，派五力士捕羿，后羿逃无影踪。”
月歌道：“如此看来，凡蹂躏苍生者，纵是神祗亦被诛。”
云汉叹道：“如你所言，我曾为害广大，后被贬为凡人，饱经苦难，便是报应不爽……”语时连连摇头，且恨且悔。
月歌温柔看云汉，欲问又休。
忽听雷声隆隆，风声呜呜。出洞一望，乃是东南乌云涌来。云汉振臂欢呼，月歌跳脚喜道：“若降大雨，苦旱便免也！”俄顷，乌云遮天蔽日，狂风怒号，闪电眩目，雷声隆隆响过，雨水倾盆而下，乾坤茫茫。
暑极而雨，苍生有幸！
此雨虽大，而不持久，江河未泛滥，谷洼无潴涝，酷热十去六七。山林欢呼，飞禽长啼，走兽低啸，以此谢清凉。
云汉远眺青山，喃喃道：“银翙未衰灭时，冥界光景便如眼前。唉，紫朆出走矣，无其引路，明宁符终不可得……”
月歌却未听清，轻道：“本忧天下大旱，却见云来雨下，恰到好处，妙哉妙哉！”语罢，仰望蓝天白云，喜不自胜，拍手哈哈笑，状若纯真稚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