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猜对了？”苏锦亭问。
“极对。”谢天白笑了笑。“我当初年轻气盛，只想着以笔为器，拨开这乱世迷雾。当时教阿哥们学武的师傅说我体弱，不是习武的料，皇帝也觉得我是个只会读酸书的文人，也不把我的满腔抱负放在心上，觉得我不堪重用，太后觉得我是个没长大的孩子，无论我怎么做她都是一副笑呵呵的样子。我当时就想，你们不听我说，我就发在报上，让更多的人听我说，听的人多了，自然就传进宫里了。河南一事，朝廷确实解决了，可解决的心不甘情不愿，外界都是在看把戏。在那些人心里，只要不是威胁到他们自身，他们都当无所谓。我写的续篇只是告诫朝廷一个道理，一个何为君，何为民的道理。不过他们不在意，你一个后辈倒记住了。”
苏锦亭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就是多看了几遍。”
“不过如果让我再回到以前，让我面临这个事情，我就不会这么做了。”谢天白感叹一句。
“为何？”苏锦亭不解。
“年少心气不比老来沉重，到如今这年纪了，看得多了路走宽了再想想以前办的事，只会觉得幼稚愚蠢，突然就能理解当年长辈们劝我的话了。”谢天白瞧着苏锦亭虽然稳重，但也看出这是个骨子里气盛的人，迟早压不住性子，又提醒他。“不过，我还是得嘱咐你，如今格局乱世道乱，今天这个政党当道，明天那个政党出来，百姓不关心这个，他们只管怎么吃饱饭，怎么活着。管今日谁当政，是好是坏，是胖是瘦，只要管他们吃饱饭，只要不是外国佬，是谁都行。
谢天白说了一半又看了眼大太太，转而又说道。“你管什么站队不站队，虽然你家曾经参与过政事，可那都是老黄历了，你现在只管打理生意，至于以后谁让你站队，保持中立就可，不要擅自妄言他人。毕竟，到底是谁笑傲群雄，还得日后见分晓，记住，无论何时何地，不到最后一步，千万不要站队。”
谢天白说得意味深长，倒让一旁的大太太翻了白眼。
别人不晓得，她最清楚不过，要知道这话，还是当年父亲说给谢天白听得，只不过让谢天白堵了回去，第二日就带着哥哥去了河南。
“我会谨记。”苏锦亭神色一怔，随即点点头。
谢天白看着后辈年轻的脸庞，心里叹了口气。““你到我这个年纪就会明白了，不过在此之前，你的责任是作为男人保护这个家，而不是参与党派之争，那不是你能参与进去的。”
这是民国六年的最后一个月份，谢天白深知现在的自己和当年年轻气盛的自己，有差距的不是过去了二十年的时间，而是他生命里那团希望的火熄灭了，曾经的谢天白犹如一道利剑铮铮出鸣，而现在则匍匐不动甘于平凡。
大太太见气氛被谢天白弄得及其压抑，连忙打断两人的谈话。
“阿亭，你谢伯伯这次来是因为遇上了事求了上来，现在府上都是由你当家做主，所以我也不瞒你。”大太太说道。“这是他的……”
“这是我的女儿谢秋欢。”谢天白抢先说出口，只是说出的话让大太太有些惊讶。谢天白给大太太使了个眼神，让她暂且按下接下来的话。“秋欢，叫人，叫声哥哥。”
“哥哥好。”沈素音细声细气叫了声哥哥，眼神毫无波澜，就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让苏锦亭感到怪异。
“我女儿遇上了一点事，精神不太好，你不要介意。”谢天白解释道。
“不会不会。”苏锦亭连忙摆摆手表明不会在意。“刚刚锦歆同我说了一点，我大概知道一些。”
“你知道？”谢天白眯起眼睛。
“只是互换姓名一事兹事体大，还要等家里人都到齐才能决定。”苏锦亭向前几步，从怀里掏出一块巾帕。“大娘，你让我查的事情有了眉目，不知道大娘认不认识这件物什，是不是小妹的。”
“这是！”大太太待苏锦亭将巾帕完全打开，看见里面的物什时，猛地站起身来，眼睛死死瞪着巾帕上那件物什。
“这好像是…”谢天白看到此物，倒吸一口气。“这枚印鉴怎么会在这里。”
谢天白深怕自己眼花，还凑进去摸了摸刻字，越摸越心惊。
这可是前朝那位的……
“那名猎户送来的，说是小妹昏迷时候一直攥在手心里的东西，不知道怎么落在他家里没拿回来，猎户还奇怪小妹明明很宝贝这玩意，怎么走的时候落下了。”
“不不不，这不是她的。”大太太拿过这枚私章，攥在手里生怕被人抢走。“是我的……想是她贪玩拿走了吧。”
“当真？”苏锦亭有些疑虑。
“我的私印我还能不认识，这枚印鉴还有谁见过。”大太太稳定住情绪，抿抿嘴唇。
“除了那名猎户没有其他人了。”苏锦亭愣了愣。
“那就好。”大太太缓和语气。“他识字吗？”
“虽然是山野之人，但或许是识字的。”苏锦亭有些不明白大太太为什么这么问。
“猎户之前有拿给谁看，他也未必清楚，你问他也是无用。至于识字这个问题，也是空问，要真有人特意瞒着，你还能撬开了嘴吗。”谢天白眼里眸光微闪，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有何不妥吗？问题很严重？”
“我是怕有人拿着这章子乱盖，让旁人钻了空子赖上咱们家。”大太太握着手里的印鉴，大拇指慢慢摩挲着。
“这不是问题，家里的生意现在都是认儿子的章印。再者说，这北京城还是有王法的，不会有人来寻事的。”苏锦亭道。
“家里的生意你自己掌握就好。”大太太点点头。“另外，查查那猎户，查深一点。”
“是。”苏锦亭应道。
“这几日，你在家多陪陪锦歆，她那性子不说我也知道，在家是呆的闷了。而且这……秋欢暂时住在这里，你也要照顾着”大太太看向沈素音这小丫头，叹了口气。“我年纪毕竟大了，这些日子太操心你妹妹的事情，弄得身心俱疲。我过几日回去山上佛寺去吃斋几日，你也不要老在外面忙着，多顾上家里的人和事。”
“是，那儿子安排护卫。”
“你安排吧，不要太招摇，我只安安静静的去，稳稳当当的回，不想人知道。”大太太坐了回去。
“儿子明白。”
“谢哥，你先让秋欢跟阿亭出去玩一会，我和你再谈一会。”大太太看向谢天白。
“我不去。”沈素音躲在谢天白身后。
“乖，听话，大人要谈事情了，你跟着这个哥哥去找刚才来的姐姐好不好。”谢天白蹲下身来，温柔的抚摸着沈素音的脑袋。
“我想和你呆在一起。”沈素音怯生生地看着他。
“音音乖，你不是还要一个人去国外吗？你方才还说你一个人不怕，可以一个人生活的。你现在就不听话了，那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外面。”谢天白小心翼翼轻声哄着她，生怕大声了吓着侄女儿。“那姐姐你见过的，没有恶意是不是？你先去玩一会，我等下就来找你。”
“那……好吧。”舅舅这么说了，沈素音只能应着。
谢天白牵起沈素音的手，交给苏锦亭。“带她出去吧。”
“是不是小妹的事情更严重了，和印鉴有关？”苏锦亭握住小姑娘的手，并没有急着离开房间，而是看着大太太。
“印鉴没有问题。”大太太沉吟片刻后才道出来。“只是锦歆的事情比想象中复杂多了，事情还没有明朗，我不能根据自己的判断扰乱你的思路。你先出去吧，我要和你谢伯伯谈谈。”
大太太话说到这份上，苏锦亭也明白事情棘手性，点点头，牵着小姑娘出了房间。
关上门那一秒，苏锦亭回过头随着关上门那道越来越小的缝隙里，看见了大太太将印鉴摔落在地。
“哥哥，我们走吧。”沈素音摇了摇握着她的那只手。“大人谈话，不要偷听，好奇心会害死人的。”
“知道了。”苏锦亭回过神，笑了笑，低头看着身边这个小姑娘。“走吧，哥哥到你去找锦歆姐姐，她那里有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是些稀罕物，你肯定喜欢。”
“我不会喜欢的。”沈素音否认。
“那你喜欢什么？”苏锦亭被她一副超然物外的神情逗笑了。
“我没有喜欢的东西。”
“不可能，每个人心里都会有喜欢的东西。”苏锦亭语调上升，颇有一副你骗人的架势在。
随着声音渐行渐远，走廊里已经没有了两人的身影。
“再谈谈吧。”大太太重新坐回椅子上，抬头看看谢天白。“你来这为了顶替一事，打着人情牌让我答应你，帮你这个忙。”
“事与愿违，我也没想到你女儿的事情还有这一茬。年纪这么小，却沾上了宫里的东西，虽然是前朝了，但是也不能忽视那一派系吧。”谢天白无奈的很。“比起你丫头惹出的事，那音音这事就是小巫见大巫了。”
“所以你要重新谈？”
“我不能拿音音的命做赌。”
大太太冷哼一声。“合着还是我求你顶替的，你也太现实了，才过去这么一会，翻脸也翻的太快了，过河拆桥？”
“诶，你之前可一直没答应。”谢天白瞟了她一眼，坐回椅子上。“河都没谈好哪来的桥拆。”
能混到现在的人，谁也不是傻子。大太太这个人，谢天白可太了解了。精算盘，细打细，但凡让她点缝隙，她都能接着梯爬上来。让她抓着，指不定一身皮下来。
“月琼，如果一开始答应我，就算有变故我也不会反悔。”谢天白如实说道。“你一直答复我，要等苏兄回来商议。可苏兄的脾气你和我都是知道的，他是不会帮我的。”
大太太眼神淡然，没有反驳他。
“这孩子的来历你也知道，她的存在代表着什么你也知道，她生父给她留下的‘秘密’只能是她打开，她是未来打开那个‘秘密’的钥匙，如果她出了事情，我们做的所有一切都白费了。”谢天白瞧着地上那枚印鉴，道。
“所以，为什么要多留几道手呢。”大太太自嘲道。“藏来藏去，谁也不知道真正的‘秘密’在哪了。把筹码最后都压在一个孩子身上，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
对于这个孩子，大太太是同情的，因为没有人征询过这个孩子的意见，就擅自将筹码压在这个孩子身上。
他们这一辈，心里都压着一个秘密，他们也没想到，自己会做这么大一个局，大到引来杀生之祸。
那时候大太太还在王府里当着格格，谢天白和她的哥哥从美利坚留学回来，带着西洋玩意和西洋知识，一时间在北平城风光无限。仗着自己年少气盛，无所不知无所不晓，满腔抱负远大志向，扬言要让国家强盛，不让外邦人看扁，要让大家了解坐井观天的局势，要让所有人都能学习西洋的知识。
但事与愿违，大家都把这当个笑话听，把谢天白和她哥哥当成读书读疯了的疯子。
苏锦亭说的那篇饥灾录她知道，那时候谢天白领着商队护着粮食去受灾的地方，大家都在阻拦他。受灾解决本来就是朝廷的事情，朝廷自己派个钦差大臣去送粮食就行了，何苦要谢天白一个平头百姓自己带商队去，粮食被抢事小，遇上亡命土匪就糟了。
谢天白坚持要去，哥哥也跟着去了……他们自小就呆在一块，形影不离。
然后，谢天白带着哥哥的尸体回来了。
谢天白说，路上遇上了难民，粮食被抢了一些，商队都冲散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