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子:燕子,我读过你所有的文章,你没有写过你爸爸。
—燕子:是的,没写过。
—风子:是因为恨吗?
—燕子:恨过他,但我的文字里没有他,不是因为恨。
—风子:爱过吗?
—燕子:应该吧。
—风子:还爱吗?
—燕子:不恨了,应该也就没那么爱了吧,但我希望他好好的,一切都好好的。
—风子:我对我爸好像既爱又恨,小时候的我好像很崇拜我爸爸,他很勇敢,会打猎,因此我们家经常会有肉吃。
—燕子:小孩子都会很骄傲自己有一个会打猎的爸爸。
—风子:但我同时又很讨厌他,直到现在了都还是,只要见到跟他长得像的人,都很讨厌,会不自觉地选择远离。
—燕子:这是正常的。
—风子:燕子,你会这样吗?
—燕子:会
聊到这,燕子深深地想到了自己的经历,可能跟父母离异,小时候没见过爸妈,自己跟外公外婆身边长大有关。在她二十几年的生命里,与父母辈年龄相仿的人,都有着天然的生理和心理距离,无论是对自己极好的亲人还是在学校里遇到的对自己极好的老师们。
记得燕子曾经被她二姨拉来训话,你姨父对你那么好,都相处十几年了,你为什么跟他还是那么不亲呢?你姨父开摩托车载你,你为什么总是坐得离他那么远?燕子听着二姨的这些话,心里很困惑,要是二姨没说,其实自己完全不会意识到这个问题,也不会觉得这会是个问题。
不是没有感情,其实燕子对二姨父的感情是极深极深的。一提起二姨父,燕子脑子里满满的都是温馨的画面。燕子还记得那是她高三复读那年,小姨和小姨父,二姨和二姨父都回到燕子上学的县城来上班,为了陪着燕子复读。燕子中午、晚上回家吃饭,都是二姨父骑着摩托车接送,曾经他俩一起骑车走过的巷子,那些夜色,都还深刻在燕子的心里。中午在家睡午觉,虽然半睡半醒,但敏感细腻的燕子知道,那个总是蹑手蹑脚的到房里来给自己盖被子,开关门都极小心,总是压低了声音让大家小点声的人是二姨父。其实二姨父是作为最接近父亲的形象深刻在燕子的心里的,只是……
—风子:你内心会很矛盾,很挣扎吗?
—燕子:曾经有过。
—风子:关于对我爸的情感,有的时候我会觉得自己很分裂。
—燕子:分裂?
—风子:嗯,是的。我上大学时,一大伙同学在一起,大家都聊起了自己的爸爸,轮到我了,我说了我爸爸各种的好,勇敢,会打猎……说着说着我情绪就失控了,整个人开始抽搐,眼泪像是被拧开了开关一样,完全控制不住。为了做好掩饰,我当时是笑着留的泪,可我深深地记得当时我的心好痛好痛……情绪好黑好黑……
说着说着,风子好像瞬间回到了那个失控的曾经。燕子先是看到她红了眼,接着是大滴大滴的眼泪从眼眶里窜了出来,突然一大股情绪好像从胸口窜到了喉咙,凤子瞬间失去了发声的功能。深吸一口气,风子努力保持镇定,可眼泪一大颗一大颗往下坠,落在风子大腿处的蓝色牛仔裤上,瞬间就湿了一大片。燕子边说着,边一只手扶着镜框,另一只手伸到眼镜底下擦眼泪,刚擦完了一边,另一边又已经泛滥。
手边刚好没有面巾纸,可燕子不想破坏这个情景,所以保持着原先的倾听姿势没有动。如果风子想哭,燕子想让她借此机会正好可以好好哭一场,虽说不可能哭一场就能疗愈全部的伤痛,可好好排一次毒那也是好的吧。现在的人都太逞强,都不太敢也不太愿意呈现自己的脆弱。
过了一小会,聊天越来越深入,燕子在能确定心语不会轻易被破坏的情况下,去拿来了一包纸巾,抽出来几张给到风子。
—风子:燕子,不好意思哈,已经好久都没这么哭过了,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曾经也好多次跟别人提起,不过好像都是云淡风轻的,还以为这个事情已经过去了呢。这一次好像很奇怪,整个人的状态好像完全回到了那个时候。
风子将自己的右手向燕子的方向伸了过去,对燕子说到:“你摸摸我的手,我的手冰冷得跟那次一模一样”。燕子愣住了几秒,最后还是把手伸了出去,也确实真实地感受到了风子手上的寒气。之后的好长时间里,风子都是边说话边在胸前揉搓着自己冰凉的双手。
—风子:一直以为,有的伤口,只要尽量不去触碰它们,时间一久,它们就都会自己愈合了,今天突然发现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燕子:对于心灵的创伤,找个阴暗湿冷的地方把它们藏起来,它们是不会自行痊愈的。我们虽然可以选择深度隔离,不去看见它,但不被看见并不影响存在,不被包扎处理过的伤口,它们流血化脓的状态就可能会一直持续。
—风子:但心灵的伤口,处理起来太困难了,看得见的还好,有的伤口很有可能自己根本就看不见也意识不到。
—燕子:是的
—风子:燕子,我感觉我和我父亲的关系很复杂,有的时候觉得他很讨厌,有时候又觉得他很可怜,感觉很混乱。燕子,你是怎么处理你和你爸爸的关系的?
—燕子:我跟我爸爸的关系,没有经过太多自己人为的处理,好像只是经历了时间而已。
可能每个孩子都会有对于亲子关系的执念吧。燕子也一样,小时候的燕子对亲子关系有着极深的执念,无论受到环境和他人多大的影响,她始终都坚信:“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不爱自己孩子的父母,没有父母会抛弃自己的孩子”。因为这个执念,燕子内心受过太多煎熬,但也正是这些执念,在燕子最黑暗的岁月里,给予了燕子最强大的精神力量的支撑。
—风子:只是经历了时间是什么意思?
—燕子:就是在漫长的我极其渴望父爱的岁月里,我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在我非常绝望的时候,我什么都没做,我爸也什么都没做。
—风子:具体是什么事情呢?
—燕子:在我上初中之前,我爸从来没来找过我。我上初二时,一个下着雨的午后,我们班主任说有一个说是我爸的人来找我,听到这话,整个人就懵掉了,只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我们教室在二楼,我们班主任下楼去教务处叫号称是我爸的那个人时,我把自己整个人躲到了桌子底下,整个人瑟瑟发抖。那天天下着绵绵细雨,整片天空看上去阴郁低沉,雾蒙蒙的。我手足无措地盯着窗外,隐约中我看到了我们班主任带着一个长得不高的男人,撑着一把长柄黑雨伞,在教室的窗外徘徊了几圈,没看到人,最后他们一起都下了楼。
—风子:怎么会找不到你呢?你们班主任不知道你的座位吗?
—燕子:有可能跟天气太黑了有关,也有可能是班主任老师想保护我的心意吧。
—风子:那后来呢?
—燕子:他们下楼之后,我就冒着雨跑到宿舍去了,因为觉得那安全,那有门,还有门闩。
—风子:他们后来去找你了吗?
—燕子:去了,好像是初一的班主任,初二的班主任,校长和我爸一起去的。
—风子:你给他们开门了没?
—燕子:没开
—风子:那你跟你爸说话了没?
—燕子:应该没有
—风子:记得你爸当时跟你说了什么没?
—燕子:我的世界在那天下午好像被静了音,我自己好像什么话都没说,别人好像也没说,但也可能是别人说了,但我没听见,也可能是没听进去。
—风子:是因为恨吗?
—燕子:好像不是,或者不全是,很复杂,复杂到直到现在我都还理不清。
—风子:后来呢?你见过你爸没?
—燕子:见过,高三的时候,高考报名需要他的户口本。
—风子:第一次见面时什么感觉?
—燕子:没什么感觉,或者是忘记了,或者是不想记得……
—风子:最后和好没?
—燕子:最后分离了
—风子:怎么回事呢?
—燕子:大学时,有一次寒假回家,心想着找个机会和解,于是从北京给他带了一只烤鸭回来,晚上十一二点抵达的县城。下车后,站在路边等他,不一会他就到了,摇下车窗,接住东西,说;“最近生意不怎么好做,没挣什么钱,最近又生病了,都在医院输液”。于是我就催促他说:“赶紧回家吧,天气冷,您身体又不好。”就这样车走了,我的心也凉了。
—风子:当时什么感觉?
—燕子:剧烈的疼痛之后是彻底的轻松吧。剧烈的疼痛是因为放下一个自己执着了很多年的执念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失落、绝望、失去感等等各种各样的情绪都会有。因为从那一刻开始我便不再执着于:是亲子就非得情深了,就在那一刻我懂了其实缘浅也是有可能的,是存在的,是可以接受的。彻底放下这个陪伴了自己二十多年的信念就像硬生生从自己身上切下一块肉,不打麻药一样,剧烈的疼痛。
—燕子:彻底的轻松是因为当一个人可以真正地放下一个自己坚信了很多很多年的执念时,那种轻松也是极其深刻的。懂得了即使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两个人,在实质上,各自其实都是独立的人,拥有自己独立完整的生命之后,我好像放过了他人,也放过了自己,生命在那一刹那突然变得壮阔了。
—风子:看来这个世界上的关系不止一种,有浓烈的,其实也有清浅的。
燕子心想这场心语谁疗愈了谁呢?或许都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