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大阖开始,世人相传一位神隐的花旦。他游离九州各地,无人知其究竟从何而来,又从何而去。世人对于他的传说事迹众说纷纭,贬褒不一。民间《朝野异闻录》中称他为披着白衣的恶灵,踏着飞雪所到之处便将灾难降临到那一地,并且好噬人心魂。《天阖》历卷里却敬奉他为来自遥远雪岭的仙君,能够打开一个充斥着世间所有美好的异世,让饱受苦难的人得已超脱……
阖朝,曜神祖二十七年,炎夏,七月二十七,午时。
天启城,长明殿。
龙榻上,已是迟暮之年的女帝缓缓睁开惺忪的眼眸看着面前的老臣:“现在几时?”
老臣凹陷的双瞳流下两行老泪,揖手回道:“陛下,马上午时了。”
女帝微微露出一抹耐人寻味的笑,眼中像是荡着波光,脸上微微的笑亦如痴笑持续了很久。她辗转身子面向梁上轻轻飘扬的彩纱,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泪水终于从眼角滑落。
“二十七年啊!朕盼了二十七年,终于能够解脱!何老,难道不为朕高兴吗?”
她深长地吐出一口气,埋在内心无人能知的愿在此时此刻如释负重。
老臣何慈孜呆立在一旁,面上却没有丝毫为女帝所说得话感到一丝喜悦,相反而是万般的忧愁。他看着这位昔日威服天下的武神,转眼二十七年过去,光阴似箭,时光荏苒,已是老态龙钟。
女帝看着他默不作言,逐渐收回脸上的笑容,悠悠地作叹一声。
炎炎夏日,偌大的长明殿内却竟显苍凉孤寂之感。
许久,何慈孜拱了拱手,焦虑道:“陛下,该服药了。”
女帝摇了摇头,透过窗棂遥遥望着外面湛蓝的晴天,就在此时闭上了双眼。
何慈孜眼眉一动,面容不禁猛然痉挛了一下。他慌忙把住女帝的手腕,还有微弱的脉搏,随即哭喊道:“陛下!”
女帝蓦然睁开眼,略有激动地看着他:“雪!”
“陛下!”何慈孜舒了一口气,枯槁的泪面露出如释负重的淡笑。
“雪,飞雪,何老!”
“陛下,这才七月中旬哪里飘得飞雪?”何慈孜通红的泪目惊疑地看着女帝。
疑目之中忽飘进片片雪花落在女帝苍白的脸颊上融入泪水。
何慈孜惊极地望向窗棂外无云的晴天此时飞雪飘零。他不可置信地指着外面的飞雪,嘴巴翕动着想说什么又说不出来。
他看向女帝,女帝露着洋溢美好的微笑痴痴望着飞雪,良久悠悠叹道:“天启城很久没下过这么美的雪了。”
何慈孜双腿颤抖不止,不由自主地跪倒下,长唉一声:“是啊,陛下,二十七年。”
长明殿外的广场犹如蒸笼火烤,文武百官从昨夜受皇帝御前御史紧急宣召进宫便一直等候在长明殿外至现在。
诸臣们从昨夜见十几名宫中御医陆续从长明殿内扼腕长叹地走出,已经猜到了结果,只等皇帝最后一口气宣告皇位的继承人。
诸臣十分好奇皇帝会将皇位传给谁,女帝从开国执政至今二十七年,却无儿女,唯有一养子曜鋆。曜鋆虽然贵为皇子,却有姓无血,女帝显然并不想让他继承皇位,不然当年也不会派他去镇守丘关,以至于到现在也不告诉他自己的现状。可诸臣又仿徨惊疑皇帝没有合适的继承人,这大阖的命脉该如何延续?依稀能猜出皇帝很有可能会从开国元臣中择出皇位的最佳人选,可这大阖江山究竟谁来坐才最合适?
苦等了一整夜至现在烈日当头长明殿内依然没有任何消息,皇帝又下令除了御史何慈孜所有人都不得踏入殿内,只得于殿外广场不能离开半步等候。众人既是苦恼又是困惑,开始猜不透皇帝的心思。
十几个时辰的站立与夏日炎炎烈阳使得诸臣们疲惫不堪,不愿多想什么,只想这一切早早结束。原先整肃的队列现在溃散得犹如干涸的稻田里枯槁低头的秧子,唯有少许几人依然面色凛然屹立不动。
广场上的日晷影针缓缓转移到正午时分。
霍然有人高呼一声:“下雪了?”
他话音刚落,满天的鹅毛大雪飘零飞落。
诸臣惊骇地看着夏季晴朗的天气出现如此反常的异象。
七月飞雪,冬雪代表凄寒,万物的落寞。人们眼中开始出现惧意,惶恐大阖怕是要走到尽头。自女帝开国以来诸臣中始终有人对于一个女人执政称帝抱有不满,即使当年她威震天下,开国年间依然有许多臣子极力反对女帝称帝。
民间更有相士传大阖的皇帝由女人做犯了天道伦理,颠倒乾坤,女性本身阴气重,再加上当年她杀人无数,身上积累了足够深的戾煞之气,与帝王龙阳之气相冲,大阖的命脉不得长久。
诸臣们不知是因应验了民间的谶语,还是因这飞雪心中一阵恶寒,浑身抖索。
一人忽的长屈跪下,凄厉地哭喊声似盖过整个长明殿廷:“孽啊……”
他话音未落,殿前居高临下凛然不动的老臣眼中闪过一线寒冽的锐光,面不动容地厉道:“拖下去!”
殿前侍卫大步走去将那名臣子拖出队列。
那名臣子似乎失了神一般,口中大言不惭地狂笑:“大阖的命脉断了!断了!断了!”
“斩!”紧接着,玉墀前的老臣怒颜一动,斩钉截铁道。
下一刻,诸臣们只闻背后一声呜咽,接着传来人头落地的声响。
一滩污血从后边顺着石墁上的凹槽流到众官脚下,却无人为那可怜的臣子感到可悲同情。
众人面色冷不丁痉挛了一下,吓得顿时煞白,惶恐着低下头不敢吱一点声去看上面棱威的老臣。
远处,谁也没有注意到一名身披大阖暗红戎甲头戴刹盔的武士孤立于楼宇上。
武士怔怔地望着皇城之上瑰丽的皑皑飞雪。
“这么多年了,你终究还是选择忘了我。我虽然不是你亲生的,但也是姓了曜。”
他暗暗攥紧了双拳,随即消失在走廊。
皇城外僻静的官道停着两匹黑骊。一名老者披着黑袍坐在其中一匹上,他的左半脸遮着一副诡秘的鬼面,见高耸的城墙上一跃而下一道漆黑的身影。
老人略有诧异:“世子这么快就出来了?”
曜鋆冷漠地看着老人,自嘲地轻哼一声:“世子?她心里早已没有我了,我本就不是她曜家的人,这大阖的江山自始至终都跟我没有关系。”
老人皱了皱眉,思忖道:“可见到皇上?”
曜鋆摇了摇头,惊诧地看着无云的晴天:“城外可有下雪?”
老人感到困惑,不解他的话:“这才七月,怎会下雪?”
“我们该走了。”老人倏然眉目锁紧,似乎察觉到了什么。
曜鋆缄默不言地回首望着寂静的皇城,就在此时悠远沉寞的钟声连绵不绝从长明宫中传来。他心中泛起涟漪,蓦然回忆起旧时每年寒冬太和宫前的校场上,那个女人伴在他的身边,总会抱怨天启城的雪景一年不如一年。
“母皇见过最美的雪景是什么时候?”每当男孩问到这句话女人的脸上总会流露出一抹真情的笑,像是怀春的少女忆起美丽的时光:“织云。”
“那是哪?”
“是这个世间最美的地方。”
……
终于,男人再也抵不住心中深深埋了很久的亲情涌出,坚韧的脸庞不禁淌下两滴炙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