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咋个样？”张连长轻声问我。
“还行！”我强撑着回道。
张连长微微一笑，然后缓缓蹲在壕沿对我继续说道：“莫要小看这挖土刨坑，到战场上可是最为可靠的保命技能！防炮、坚守全要它！你现在要是受不了了，大可选择放弃，没人会笑话你的！“
“不要紧，我还行！”我继续强撑着。
“莫要逞强，你看你手都开始渗血咯！”张连长很是关切道。
我停下手中的活儿，抬头看了看张连长，此时他比我强不到哪里去，全身泥垢。我又微微扫视了一下不远处的老兵们，发现他们似乎对我们的谈话并不感兴趣，但又像是在有意偷听着。我摇了摇手回道：“不要紧，出老茧就好咯！”
张连长没有再说话，而是静静地走开朝别的班的方向去了。
“这个狡猾的老狐狸！”我似乎明白了他和我说话的意图，不禁在心中骂了一句。
“他妈妈的，你莫要愣神，快挖！”
班长朝我扔了块土疙瘩，虽然没有砸疼我，却着实吓了我一跳。我”嗯“了一声，然后再次埋头苦干起来。
七月份的成都又闷又热，不知不觉已是正午时分，潮闷得空气压得我几乎喘不上气，整个人因为过于疲惫而愈发萎靡了起来。伴随着一阵阵嘹亮的收操军号，张连长终于肯对着训练场大声喊道：“全体都有，以我为基准，以班排为单位，集合！”
张连长话音刚落，原本歪在土堆上打盹儿的老兵犹如受了惊的兔子一般窜了过去，而我们九个学生兵则像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千年老尸，动作僵硬地朝队伍挪去。好在我所处的位置距离集合点不远，没等到张连长催促，我已经顺利归位。
“妈妈的，老子待会儿一定要狠狠地大吃一顿！”摸着早已饿得“咕咕”乱叫的肚子，我在心中不住地嘀咕着。
全连集合完毕后，张连长开始对一上午的训练情况进行点评。我哪里还有什么心情去听他在叨念着什么，只是想着赶紧回营房吃饭，然后再美美地大睡一觉。
也不知张连长说了多长时间，也没听清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只是隐约听到他提到了新兵。我不晓得他是不是在说我们，因为我们连队建制到目前为止并不全，因此每天都会有新征过来的兵陆续参加训练，而我们九人只不过是新兵中的其中一员而已。
“全体都有，听我口令，目标连队炊事班，开步走！”
张连长的声音并不嘹亮，甚至嗓音中夹杂着一丝倦意。我不明白几乎没怎么干活儿的张连长此时为什么也会一脸的疲倦，甚至大有倒头就睡的萎靡感。我一边跟着队伍一边用余光扫视着，我发现连队里很多老兵也是一脸的疲惫，像是刚参加过一场激烈的战斗一般。我终于明白张连长为什么被戏称为“张炮头”了。
川军被世人戏称为“双枪兵”，一手枪杆一手烟杆的川军士兵早在我刚来成都时就已经见识过。穿着破败不堪的川军士兵一到发饷日，就会三五成群地扎在烟膏铺子里久久不肯出来。如果说外地人当兵是为了混口饭吃，那么蜀地人当兵则更多的是为了烟土！谢叔叔一家当时之所以不想让我投军，另一个重要因素便是这烟土。在他们看来，我若投军参战，战死沙场还算罢了，如果和**们混迹在一起也沦为一个丢了人魂的瘾君子，谢叔叔一家是万万接受不了的。
我看着一些老兵逐渐发飘的身体，不禁觉得好笑又好气。笑的是我不明白团长和张连长哪里来的自信，笃定我们这几个学生兵的体能和耐力就是比不过他们这些瘾君子？气的是怒其不争，为何偏偏要去当那吞云吐雾的瘾君子？我开始担心这支队伍，尽管此时全军正在全员激情盎然地备战着。
新兵累了，老兵烟瘾犯了，整个团的基层官兵在烈日下犹如一队队没了魂的行尸走肉一般慢腾腾地向各自炊事班方向挪动着，只等到看到自己连队的那几口硕大黑锅，队伍的脚步才算快了一些。
特殊时期，连里为了能让所有的兵吃上饭，并没有分饭到班，而是直接吃份饭。全连百十号人拿着吃饭的家伙什，排队打饭。我们连队的营房由于比较靠里，因此当我们队伍刚刚带回营区的时候，有的连队的官兵已经把饭吃到嘴里了。看着他们端着碗大嚼特嚼的样子，我更饿了。
还好连队的份饭机制，使得我不用和老兵们抢食就能得到属于自己的吃食。军队里有个不成文的规定让我很是赞可，那就是吃食只要进了你的碗，别人是不会再凯觑半分，所以我大可安安稳稳地享用着我碗里的饭菜。
今天的午饭和往常没有什么区别，仍旧是白饭配盐水煮菜，但是如果仔细观察则可以发现几粒甚是可爱的小肉丸。因为过度劳累，把饭打好后，我端着饭菜随便找了个地方开始狼吞虎咽起来，连五分钟不到，一碗白饭就被我风卷残云般一扫而光。我舔着碗筷，恨不得将整个脸扎进碗里。此时我很想起身再打上一碗，但是我知道，锅里已经没有剩余的饭菜了。
我将碗筷收拾干净放回原处，然后便四处张望寻找着康麻。然而一切都是徒劳，我除了能看到一颗颗埋在碗里的油腻脑袋，根本分不清脑袋上人脸的模样。就在我一脸茫然之时，忽然有人在后面杵了我一下：“有得烟没？”
不见其人，只闻其声我就知道是烟屁股。
“我怎么可能有嘛！”我转过头来回道。
“没得烟，有烟土也行……”他继续说道。
“那个我更不可能有了！”我苦笑道。
烟屁股似乎没有放过我的意思：“那有没得钱？”
一听对方提到了钱，我顿时紧张了起来：“怎……怎么可能有？没有没有……”
我连连摇头否定，但是烟屁股并不相信，一直用无神且空洞的眼神盯着我，我开始变得浑身不自在起来。
若说没钱，那是假话，我的行囊里藏着谢叔叔给我的三块大洋，但是那些钱是谢叔叔送给我的，只希望我能一路上好受一些。
“我……我真的没有……”我有些心虚道。
烟屁股没有说话，仍旧面无表情地看着我。就在我不知所措之时，班长和几个同班的老兵凑了过来：“你俩在干啥子？”
我见是班长，赶紧回道：“班长，烟屁……额不……王大哥问我有没有烟。”
“就这事？”班长问道。
“嗯！”我重重地点了点头。
班长没好气地白了烟屁股一眼奚落道：“烟屁股啊烟屁股，你他妈妈的真是‘瞎子死儿——没得眼睛看！’，他一个人毛儿还没长全的半大个娃娃，哪里去给你搞那些东西去？真是满头是包，脑壳壳锈死球咯！“
“他有钱！”烟屁股没有去看拿他打趣的班长，仍旧是目不转睛地盯看着我。
烟屁股的话犹如烟土一般让在场的几个人瞬间精神了起来，班长将我扯到一边，用他那黝黑结实的臂膀将我搂入腋下一脸谄笑地轻声问道：“你真有钱？”
“没……没……怎么可能？”我连连矢口否认。
班长见我连口否认并不着急，而是用他那搭在我肩膀上的那只手轻轻地摸了摸我的后脑壳继续轻声说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就没有，你莫要撒谎！若是待会儿让他们从你行囊里搜出了三两个铜板板，那同班兄弟们的脸面可就有些不好看咯！到时候我这个班长可就难做了嗽！与其到时候闹得大家都不愉快，张抗兄弟你倒不如慷慨些，就算他们借你嘞！一个班的，大家都是生死弟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分你我嘛！”
班长的话说得轻言轻语，但是他拍我后脑壳的力度却越来越大，待他说完话后我都能感觉后脑有些微微犯疼。
“我……”
若放在我刚来的时候，面对这样的敲诈勒索，我会毫不犹豫地反击回去。然而如今我势单力薄，再加上我并不想再闹事端被逐出军队，只好认了这次哑巴亏。我有些后悔，后悔今天早晨收拾行囊的时候没有把钱给偷偷找地方藏起来，尽管我知道，我的想法有些过于天真。
“有没有？”
班长见我迟疑，用手再次轻轻拍了我一下有些急切地问道。
我很不情愿地微微点了点头。
“多少？”
烟屁股此时脸上终于有了色彩，他贪婪的舔了舔嘴唇小声问道。
我慢吞吞地抬起手，向他们伸出了三个手指。
“三个铜板板？”
班长眼前微微一亮。
“三……三块现大洋……”
说完这句话，我死的心都有了。三块大洋对于一个普通人家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是极为清楚的，尽管我现在不晓得在川军团当兵会有多少军饷可拿，但是我可以断定的是肯定没有三块大洋之多。
“我……我嘞个妈妈呀！”
班长和烟屁股不约而同地怪叫了一声，然后像只尾巴着了火的野猴子，连滚带爬、火急火燎地朝营房窜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