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意外寻到了高临后,一直紧绷的神经忽然放松了,这一夜高昀睡得非常沉。迷迷糊糊中似觉外面有沙沙声在响,也只当是夜风穿堂扫过。继而轻轻地笃笃声绵延而远,或许是山果熟透了落在了地上。
当他伸着满足的懒腰掀开了阳光催促的眼皮后,山间的晚秋景象从窗外尽入他的眼帘。想到之前年幼的陈琢每天都生活在这样的山光水色之中,高昀就忍不住幻想大事已定后自己携陈琢隐居于此的美好生活了。
因为还没有举行婚礼,所以高昀和陈琢还不好逾矩,两人现在是分房睡的。正好木屋内除去客厅外有两间卧室,高昀、高临和嬴疑睡一间,陈琢自己睡她原来的房间。按陈琢自己的话来说,“还能回忆一下小时候呢”。
高昀下了床,见高临和嬴疑两个人还在熟睡着,也不想叫醒他们。他轻手轻脚地出了房门,走到陈琢的房间准备敲门,没想到她房间的门轻轻一推就开了。高昀有些疑惑地探头进去,发现房内空无一人,只有特意给陈琢取暖的流火玉放在床头,静静地往周围散发着暖意。
以为陈琢醒了之后到外面去洗漱或者其他的了,高昀也不太担心。毕竟陈琢在这里生活了那么久,论起来她才是自己这群人里真正的东道主,加上她走南闯北历练来的一身不俗武艺,高昀丝毫不用像对待深阁闺秀一样担心她。
就在他准备退出去关上门时,眼尖的他忽然发现窗前的桌案上放着一封书信。这封信放的端端正正,上面清晰地写着四个清秀的小字——“高昀亲启”。
陈琢之前一直以为高昀是一个名叫“高云”的行商,但想必是在昨晚知道了高昀风魂氏主的真实身份后,才改了过来。风魂氏集天下风元修士之望,即使是普通的武者和百姓,也基本都知道它的氏主名讳如何。
但高昀看到这四个字后心中隐隐传来不安,他走过去拿起这封信,犹豫了一下,还是拆开了它。仔细读了十几遍信中的内容,他还是觉得自己可能不认识字了。
信中的字迹确是陈琢亲笔,之前路上陈琢开玩笑给他写借条时,高昀见过她的字迹,清秀中自有劲健风骨一如其人。
写的字也是秦国正字,字句简洁流畅毫无赘言,像极了陈琢的性格。
只是不知为何,就连人境外西部角族、北部魔族、南部蛮族的文字都认得的高昀,明明认识这信上的每一个字,但是连起来的意思他却根本读不懂。
更准确地说,是不愿意读懂。
“闻君乃大氏之主,陈琢愿为江湖雀,不愿为笼中莺,纵使相爱,亦当别过,愿君早择佳偶,勿以陈琢为念。”
短短的两三行字,即使读了十几遍,也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连高昀进屋时脸上的笑容,都来不及更换。
当高临和嬴疑起床后,他们在陈琢屋子的窗前找到了高昀时,高昀已经不知道僵立了多久。嬴疑凑过去看了看高昀手中的那封信,一时间不知道该幸灾乐祸还是安慰同情。
高临也看到了信上的内容,顿时就明白发生了什么,但身为臣属不好置喙主上家事,只能相劝道:“氏主何必如此,大事为重啊!”
既然高临开口了那嬴疑也不能不管不问,于是嬴疑拍了拍高昀的肩膀,以早就知道的语气对高昀说:“我早就知道这陈琢不是个靠谱的女人,别气了,跑了就跑了吧,以咱们的身份,多少女人上不来啊,是不是?”
任凭高临和嬴疑劝谏也好看笑话也好,高昀一概没有回应。此时的他完全沉浸在内心的情绪之中,一遍遍地在自己的内心深处哀楚地发问:
为什么都要毫无征兆地离开我?最信赖的魂老是如此,最爱的陈琢亦是如此。就算你们真的要离开我,为什么不能提前告诉我,非要到最后才把结果通知我,逼我不能不承受,为什么?
我知道你喜欢自由,不喜欢被繁文缛礼所约束,但是做我的妻子并不意味着一定要失去自由啊!大氏族又如何,你如果不喜欢,你告诉我啊,我愿意为了你舍去这劳什子风魂氏的!只要你别离我而去,只要你别不告而别。
情到深处,这最后一句话是高昀大声吼出来的。这可把高临和嬴疑给吓坏了。你伤心事小,但真要因为这抛弃氏族,那事情可就大了,不管是对高临这样的嫡系心腹还是对嬴疑这样靠着高昀复位的人来说。所以两人又是好一顿劝。
却说此刻正翻山准备向北而去的陈琢,她此时的心情也和高昀一样不好受。
自从昨晚得知了深爱着的高云其实是赫赫大氏风魂氏的氏主高昀之后,她心中一直在狂风巨浪。
如果是寻常女子,在得知自己的爱人突然从一个小行商变成掌握数州的一氏之主后,那在最初的惊讶后十有八九会转变成深深的惊喜。
但是陈琢不同,从小在父亲的教育下独立自主的她,对依靠自己而不是依靠丈夫的人生观深信不疑。父亲去世后游荡四方的江湖经历,又让她对无拘无束、想吃就吃的自由生活无比地看重。加上在童年时亲眼目睹自己的母亲即使再父亲的保护下,也在所谓的贵族生活中遭受到那么重的歧视和压迫,最后甚至在自己面前被迫害致死,这段惨痛的生活更是让她对贵族的生活充满了深深的恐惧和抗拒。
正因为此,她一夜未眠,心中翻覆挣扎。一边是一路结伴而来对高昀深深的爱和信赖,一边是对所谓“嫁入豪门”的强烈恐惧和厌恶。她固然知道高昀也是爱着她的,但当初的父亲不也是深爱着母亲吗?一向温婉柔和的母亲尚且被挑出百般错处,更何况是性子如此的她!
思来想去,到天将亮未亮之时,她终于艰难地做出了决定。就着因为房内没有被褥高昀放在她床头给她取暖的流火玉的光,她写了数十封诀别信,最终挑出了其上泪痕最少的一封放在桌上。
用颤抖的手写下“高昀亲启”之后,她眷恋地看了最后一眼在孤独深夜里带给她浓浓温暖的流火玉,然后毅然带着不多的行李,翻窗离开了这里,离开了尚在梦着两个人幸福将来的高昀。
情绪的波动和一夜的辗转,让陈琢感到十分的疲累,她干脆就地靠着一棵大树准备小憩一下。对这座大山的熟悉,特意走的密林小路,让她不用担心高昀追过来。
就在她陷入沉睡之前,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正向她靠近。
“是昀哥吗,他怎么追过来了,我该怎么和他解释呢?”陈琢心里有些杂乱地想着。不对!不是昀哥!这不是他的脚步声!
察觉到危险的陈琢猛地睁开眼,本来还疲倦地倚靠在树上的身子迅捷弹起,背上长剑出鞘,斜指着对面五个拿着各式兵器的蒙面黑衣人。
“哪来的蟊贼,敢来劫老子的道?”陈琢一声清喝,也不等蒙面人如何回应,长剑已经挥出呼啸的剑气。行走江湖的经验告诉她,先发制人总不会吃亏。
那五个蒙面人也是有备而来,见剑气袭来,各自的兵刃上纷纷蒙上或红或白的光芒,轻而易举地破开了陈琢的剑气。
陈琢暗道不好,对面五个全部是修士,虽然兵刃上稀薄的光芒说明他们最多不超过二阶,但也不是陈琢能够轻易对付的。即使她自忖凭着一身武技不会吃亏,但自己的剑可是抗不住对方附着元宗的兵器。
眼下不好轻举妄动,正当陈琢在心里盘算如何全身而退时,她忽然眼前一黑,身体软倒在地,昏死了过去。
一个同样蒙着面的黑衣人手拿闷棍从她身后转出,拨过陈琢的脸,掏出一张画像对了对,然后招呼手下过来:“没错,是这个女人,快过来。”
几个蒙面人七手八脚地把昏倒的陈琢捆上手脚装进麻袋后,一个黑衣人拽下蒙面的黑巾,猥琐地把手放在鼻子前贪婪地嗅着,一边抱怨道:“头,你说氏主何必这么麻烦,直接把这个娘们给兄弟们享用了多好!”
刚才一棍打晕陈琢的黑衣人是领头的,他闻言大怒,狠狠地给了这人一个巴掌,叱骂道:“此女氏主有大用,你要是敢动什么手脚,坏了氏主的大事,小心你的狗命!”
“是是是,小的该死,小的再也不敢了!”那个猥琐的黑衣人狼狈地吐出几颗带着血的牙,捂着脸连声应道。
骂过这个色胆包天的属下后,领头的黑衣人吩咐道:“此女挨了我一棍,两天之内醒不过来。你,你,你们两个人跟我一起把此女送到氏主那,剩下的人在这给我把那两个人盯紧了,务必确保他们往羽州而去,明白了吗!”
“谨令!”众手下纷纷拱手应命。
领头的黑衣人亲自将装着陈琢的麻袋扛起,回身看了一眼山后,那里是木屋的方向。他轻蔑地“呸”了一声,小声道:“任你再如何了得,还不是在氏主的掌心里!”
说完,他带着两个手下,轻捷地消失在了莽莽山林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