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罗大众见到警务人员，大致有四种表现。
要么尊敬崇拜；要么忌惮恐惧；要么轻侮敌视；要么，几者兼而有之。
顾东升中气不足的请求，淹没在层叠的声浪中。
秦仁和赵骏才主持过安防培训，顾唯一躲在顾东升怀里，猜想这两位必定是顾涟漪的救兵，眼中迸射出敌对之意。
校长忌惮着他们的公职身份，这事儿不能闹大，他的职业生涯不允许存在这样的污点。
廖碧云对他们不立即批捕顾涟漪的情况颇有不满。
葛庄生一家都在保持沉默，权衡的却是秦仁的第二重身份。
“二位长官，是不是我说明的不够详细？”
称呼由‘警察同志’升级为‘长官’，秦仁赵骏迟迟不表态，令石耀宽心生忐忑。
现在两边的形式，人数上看是多对一，这边的顾涟漪明显被打，对方也有人负伤……局势尚不明朗，赵骏决定听队长的。
“他们的家长都来了，你的家长在哪里？”秦仁问。
顾涟漪没想到他会先问这个，一时竟怔愣住了。
“……家长？我妈早没了，我爸……”
余光瞥见顾东升，那人竟像是闻所未闻，兀自垂首安慰着怀中的顾唯一。
怕什么？
怕她说自己其实是他女儿？
她浅浅的弯唇，露出一个无比嘲讽的笑。
嘲的是自己，廖碧云母女用行动向她示威，而她竟会心存希冀，差点着了她们的道儿；
讽的是顾东升……享受吧，这种妻女在怀阖家团圆的日子，大概所剩无几了。
“至于我爸，死了也有十几年了。”
那无比淡然的口吻，像是一个巴掌狠狠的扇在顾东升脸上，只见他沉默着，脸色青红转换，最后定格在黑上。
秦仁闻言，心头猛的一揪。
这情况他真的没料到，只因，他从未主动调阅过她的背景资料。
对了，凌隆呢，不是自称她小舅？
他以眼神询问，顾涟漪秒懂，对他轻轻摇头。
顾东升一家所在的场合，她绝不会让凌隆露面。
而让她当众认下顾东升，她真做不到，那太恶心。
这孤儿她当的高兴。
秦仁走近几步，垂眸看进她的眼底。
出乎意料的是，那里没有惶恐，没有自怨自艾，有的只是倔强，和并不隐藏的报复火焰。
报复吗？
心底迅速的划过什么，他来不及细究。
“石主任刚刚描述的，是否与事实相符？”
她摇头，“颠倒是非，一派胡言。”
石耀宽飞快的看了眼秦仁，急着张口辩解，秦仁抬手制止，转而对顾涟漪说：“我们简单梳理一下，我问你答。”
无视众人各异的神色，她利落点头，“好。”
秦仁见此，最后那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只是今天是顶着警务人员的身份上门，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儿，也要迂回着做。
“他说你打了那个男生，属实吗？”
从秦仁的角度看，之前葛庄生的事儿他全程旁观了，他当时给出的结论就代表权威，由此入手，逐一推翻，从而将她从千夫所指的困局中解救出来。
殊不知，他的循序渐进对她来说却是难题，事实是：打了，虽是稍施薄惩，不痛不痒，但也是出于恶意。
罢特，圣母心的不存在的，她断不会当众拆自己的台。
“安防训练时不小心撞上的，警察叔叔当时不也在场吗？”
脸上的无辜和无奈恰到好处，她都想给自己一个爱的抱抱。
“嗯，这点我可以证实。”秦仁朝着顾家三人的方向一抬下巴，“据说那女生的伤也是拜你所赐，属实吗？”
顾涟漪眼里满满的鄙夷，“她像个疯子似的扑过来拉我，我躲开了，她自己摔了个狗吃屎，这也能赖到我头上？”
说完又补了句：“路口的碰瓷老年队都比他们讲理。”
“你胡说八道！”“你住口！”
“呜呜呜，爸爸——”
“不可能啊长官，我和校长当时亲眼看见——”
场面一时又混乱起来。
要说赵骏这人有意思，笑的时候很像村头的二傻子，不笑的时候面相又超凶，正气与匪气在他身上完美融合，当真和谐无比。
“吵什么！用不用给你们找个地儿，大都一起进去比比谁声儿高？”
世界安静了。
秦仁环视一周，指了指缩在角落里的周亦倩，“你们主任还说，那个女生也被你打了？”
顾涟漪顺势望去，一双潋滟的大眼睛微眯着，沉默良久才道：“她到底是怎么摔在地上的，她心里清楚着呢。”
周安安蹙眉，见侄女一副恨不得把自己缩到缝儿里的架势，沉声问道：“你实话实说！到底怎么回事儿？”
小姑姑的语气凶，屋子里的人全都在看她，自己心里也发虚，周亦倩经不住吓，当即面色煞白，嘤嘤的哭了起来，“小姑姑，我，我……”
周安安简直要气死，心里暗暗发誓，以后再管这个鹌鹑，就算她没脸。
大抵是见多了这种场面，秦仁面色从容。
看着面前的顾涟漪，确切的说，目光集中在那刺眼的掌印上，秦仁轻声问道：“你呢？到底是谁打的你？”
顾涟漪眉尾一挑，不由得认真打量起面前的这个男人。
从这笃定的语气来看，这人是真信她，而且，似乎从一开始，他就已经确信她并非所谓的施暴者。
可他凭的什么呢？
是，她脸上有伤，这不假。
但顾唯一那肿得跟红肠似的嘴，任谁看都比她严重多了。
她自认也不是良善之人。
甚至可以说，她的骨子里有异乎寻常的‘恶’。
这份‘恶’来的无缘由，却从不想与她和谐共生。她小心翼翼的克制着，压抑着。
多少次午夜梦回，她也会恍惚——手上那看不见的血污黏腻恶心，废弃的工厂，哭泣的婴孩儿，床单下的尸体，暗无天日的小楼，猥琐的中年人……
极度的自我厌恶后，伴随着积极的自我救赎，是信念支撑着她砥砺前行。
但不可否认的是，再孤僻的人，也不爱孤独，再冷淡的人，也渴望得到温暖。
在这个疾风骤雨的上午，当她以一己之力，将那些想守护的人远远隔绝到身后，面对众人的谩骂和指责，她也希望有个人站在她的身旁，告诉她一声，我信你。
顾涟漪特想问一句：精明面孔笨肚肠，姓秦的，你信我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