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见室里。
男人紧促的脚步声嗒嗒接近,“咚”的一声推门而入,打在墙壁上来回弹晃几下。
廖向繁紧赶慢赶抵达南商城,还是慢了一步。
那两人坐在隔壁的房间里正陷入僵局,互相对视。
他目光复杂地望了一眼莫欢愉满眼哀怜的样子,然后猛地转过头愤愤看向身旁的男人。
“池清,你脑子糊涂了吧!为什么告诉欢愉池霍的事情!”
池清面对他的责怪坦然自若,笑道:“廖董,你如此激动,是生气欢愉身体在几天内变得这么瘦弱,还是生气……你来不及拥有就失去了她?”
廖向繁身躯一震,张张嘴,目光有些颓唐,找不到话来回应。
池清半敛睫毛,语气倏然间低沉,在那双向来深邃不可探底的眼眸中,竟有了浮于表面的落空情绪。
“你看看在我们面前坐着的这个男人。丢弃一切,权利、金钱、甚于性命,做好觉悟在监狱度过最后短暂且痛苦的时光,只是为了他对面的那个女人能平安喜乐。”
他舍去无聊的客套敬称,直呼其名。
“廖向繁,扪心自问,咱们两个谁也无法做到,连放弃刚到手的公司都舍不得。你忙Hyacinth的事不能陪在她身边,我为了城池也很难抽空照顾她。”
池清看着廖向繁,态度极其认真,“从一开始,你和我不论谁,都没资格跟池霍争。”
男人面色霎时铁青,紧握拳头,无法反驳。
他们两个都心知肚明。对待莫欢愉的感情是真的,想要为她好也是真的。
但若碰上底线和选择,永远都不会像池霍那样毫不犹豫付出一切。
其实池清和廖向繁的心态才普通常见。本来爱一个人,并不是非得要掏心掏肺剖给对方自己的所有,才算了不起的爱情。
只是和池霍一对比,他们难免显得拖泥带水磨磨唧唧。
可谁都没有错。
廖向繁此刻抱有一种复杂纠结的心情。
他一边被池清的话震慑,一边还在咒骂自己,第一时刻竟没有注意到莫欢愉的羸弱,只顾着嫉妒两人的相处。
这或许就是他和池霍的天壤之别。
廖向繁扭过头,继续注视镜子那边的两人,对池清说道:“你打算放弃?”
对方笑回:“这不叫放弃,应该称作——君子有成人之美。”
池清看着莫欢愉,那八岁天真女孩的模样在如今她的身上已无迹可寻。
他不由怀疑,自己对待莫欢愉究竟是喜欢,是爱,还是单单一种得不到、怀念的执着。
池清很聪明,无法追究到答案的问题他总会及时打住,不去浪费无谓的时间。
而莫欢愉,也注定是他无法追到的人。
他们之间差了整整一个池霍的距离。
只是唯一有些遗憾的,莫欢愉似乎并不记得,八岁时他曾为她披过衣裳。
池清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往门口走去,“我去见两个人,廖董自便。”
……
隔壁房间。
莫欢愉抬手指指对面的椅子,示意池霍坐下。
“不管你愿不愿意见,我都来了。要想尽快把我打发走,不如坐下早点说完,谈妥了,我这辈子再也不出现在你面前都可以。”
闻言男人眸光一暗,对她所说的“这辈子再也不见”,似有许多排斥和败兴。
但他还是默默坐在了她对面。
莫欢愉见他如此听话,顿时生出无尽心酸。
“有话就说。”
男人冷漠的语调在她听来也有了一丝瑕疵。
莫欢愉心下打量一番,按照自己来之前定下的计划,淡然开口:“你现在没跟我办离婚手续,好歹还是我的丈夫,我有这个义务,来跟你汇报汇报我的身体状况。”
池霍眉头一皱,深深看向她,随即硬扯开一个漠不关心的笑容。
“又不是快死了,得我帮你入殓。什么了不起的大病,还特意不辞辛苦来跟我汇报。”
这些在旁人听来过分刻薄的话,到莫欢愉耳中自动转化为了关心。
她浅浅微笑道:“的确不算大病,只不过需要做个选择。”
池霍眉梢微扬,“你还需要我的建议?”
“好歹夫妻一场,一半死一半活的可能性,总得跟你打声招呼。不然三年后你出来,卯足了劲想毁掉我的生活,却只能得到一座坟头,岂不是太让你失望?”
莫欢愉这话一出口,震愕的不止池霍一人。
镜子后面的廖向繁当即询问祁华柳:“欢愉的宫颈癌这么严重!?”
“不……没有啊?”
祁华柳有些茫然。
“你之前把她病例交给我的时候,我专门请医院最好的妇科医生讨论过,她只要肯及时做手术,照现在的医疗技术完全可以痊愈,而且手术风险不大啊?”
“那她怎么……”
廖向繁疑惑地看向对面的女人。
同样心生困惑的还有池霍。
“宫颈癌手术哪有那么大风险,你少来诓骗我。”
他虽言之凿凿不信,眉目间却充斥着动摇。
莫欢愉眼珠不动声色一转,继续说道:“如果是早期,的确没多大风险。但医生说我这病情趋近中期,得考虑考虑,是要保守治疗,还是努力一把。”
几乎是贴着她的话音,池霍前倾身体,瞳孔不由自主放大,面色掩不住显露焦灼。
“保守治疗具体怎么进行,晚期复发可能性多大?做手术的话,扩散几率有多少?”
他问得详细,莫欢愉一时还没那了解那么多可供扯谎,只能随便搪塞几句。
“照我这发展事态,保守治疗恐怕等不到三年后你的报复了。关于手术几率,我刚刚说过的,一半一半。”
她把自己的现况说得和他的病情状态极度相似。
都需要做残酷的选择,只是她这边痊愈的可能性要大一点。
这个善意的谎言,她撒得实在辛苦。
光是看着池霍一点点耷拉下来的肩膀,黑青的脸色,莫欢愉就已经忍不住,跟着他一起心痛。
但必须要这么做才行。只有这么做,才能给他下套,才能让他心甘情愿接受,无法拒绝医生的治疗。
“我现在没什么亲人,手术单上签名的人都没有。今天特意来找你,问问你的意思,要是同意,就在这上面签字吧。”
她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张折叠揉皱的纸,抚平摆在他面前的桌子上,顺便放了一支笔在他手边。
隔壁房间的两个人都呆住了,不知道莫欢愉从哪里搞来的这虚假的手术同意书。
这是她和戚蔷薇费了好大的劲从私营医院求来的,本以为不会用到,只是以防万一。
其实仔细看,上面有医院为了避免责任拓的无效印章。
可池霍哪里还有精力注意这个呢。
他满目都是那“百分之四十七存活率”,在他眼睛里缠缠绕绕,扭曲成可怕的夺命铁索,将恐惧牵引捆绑。
莫欢愉清楚地看到池霍目光发直,紧紧盯着那些仿佛代表了她性命的数字,放置在桌面上的双手开始微微打颤。
她眼眶发酸,用手撑着额头,遮挡双目。
“怎么,连这都不愿意签?活路也不给我?”
男人回过神来,拿起笔,机械般的动作有些滑稽。
而后笔尖轻触签名栏,晕染开一个黑色圆点,如同一滴浑浊的泪。
“嘭——”
突然,池霍狠狠地把笔摔打在桌面,手掌拍出响亮的声音。
“去他妈的百分之四十七,没有百分之百,做什么可能会死的狗屁手术!”
莫欢愉被他这举动惊地浑身一颤,过了几秒,终于忍不住,眼泪哗哗淌下来。
这是她第一次听他说粗话。
池霍以前不论如何尖酸刻薄,言语上一直都很有逻辑,且信奉以理服人。
如今她只拿出一份比他那百分之十不知高到哪里去的百分之四十七,他就这样勃然大怒,吐出向来不屑厌恶的脏话来。
“咳!咳咳——”
许是动了怒,池霍不停咳嗽起来,捂着嘴巴背过身去,还不想让她看见。
莫欢愉慌了神,连忙起身,跑过来时肚子不小心撞到桌角。
顾不得这吃痛,她蹲在他膝前,帮他抚顺胸膛。
“走开!”
池霍躲避着莫欢愉的目光,同时也没看见她的眼泪,一掌把她推坐在地上。
莫欢愉片刻不停,又再次起身,转到背后去轻拍他的背部。
“咳!你够了!别碰——”
他挥起胳膊就要躲开她,却在转面对视的那瞬间,猛地停滞了动作。
如洪流打过梨花雨,携卷出惊天的惨白浪涛来。
那哀哀目光,仿佛即将失去此间最珍贵的宝物,依依悲怆。
莫欢愉说:“你舍不得我死,我也舍不得你死,我们一起活下来,好不好?”
池霍眉宇萧瑟处顿时陷入一片混沌,浮生出无尽悲痛的迷惘,而后又好像瞬间找到答案,咬牙切齿地奋力站起身,狠狠瞪了一眼墙壁上巨大的镜子。
站在镜后的两个男人双双不自觉后退一步,那凶猛的杀意好像能穿刺过来,激起一身冷汗。
祁华柳声调有点哆嗦,“他能看见?”
“不,肯定是看不见的。”廖向繁摇摇头,虽否定过,但还是不由再后退了一步。
他们看着隔壁房间的男人拨开莫欢愉,冲了出去。
几乎是下意识地,二人纷纷扭头看向这边房门。
没过几秒,“嘭”地一声门被踢开。
“阿霍!你别这样!你不能再做剧烈动作伤身体了!”
莫欢愉跟在他身后努力拉着他,却仍旧阻止不住。
池霍面目愤懑直直朝廖向繁逼来,一把抓住他,给了竭尽最后全力的狠狠一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