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那天大雨倾斜，似乎整个荆州之地都在跟着狂风摇动，眼前能见之物都被如注的暴雨遮盖了视线，仍记得庞德在那雨帘后狂怒地喊道：“今天是我庞德殉国的日子！关公，你可敢下船来和我死战！”
平儿和廖化在身旁听到我和庞德互相叫嚣，赶忙一起阻劝道：“现在我军正盛，占据了天时地利人和，且形势呈现一边倒局面，这个时候千万不要中了庞德的激将计，反而放弃我们自身的优势去跟他赌气啊！”
我望着平儿和廖化关切的眼神，心中百感交集。虽然在我内心深处所想的是，既然左慈的预言临近，那么此时无论我做出哪种决定也都是顺应时代发展的规律而已，可是又见到这万无一失的局面，不免也在思绪深处犹豫：会不会左慈一开始说得就全部都是假的？亦或者就算是仙人也有遗漏天机的时候？
尽管心里思绪万千，可我还是轻轻推开了平儿和廖化的阻拦，凛然对庞德道：“庞令明，之前多次交手互有胜败，今天要是某家再不拿出全部实力来教训教训你，怕是你到了九泉之下仍然要对阎官鸣冤不平！”
说着我一步跨上船头，不顾平儿和廖化的苦苦劝谏，飞身下了大船，提着大刀来到了庞德所栖身的小山头上。那庞德见我欲将下船，横起截头大刀把左右占据在小山头上的曹军都打翻下水去，喝道：“今日胜负已分，你们不要为了我再死撑了，去投了西川军马去吧！”那些落水的曹兵有的抓住了桅杆，有的揪住了草皮，也有的不小心被滔滔白浪卷走，但留下的大多在水中哭喊叫着庞德的名号不愿离去。我见此情形不想多造杀戮，便扬起青龙刀，对身后大船上的平儿和廖化一指水中的曹兵，说道：“速速救人！”
庞德深深吸了一口气，吐气的时候可以看到吹起唇边的颗颗水珠。庞德感慨道：“人们都说关云长义薄云天，我也是到了今日才亲眼目睹。”我明知道庞德不可能会降，但是仍然禁不住劝他道：“不如投靠于我，一起并肩作战如何？”庞德架起大刀护在胸前，笑着说道：“关公明知故问，换了你在这等绝境之下，又岂会有投敌苟活的念头。”我郑重说道：“当年我在下邳，也是如此投靠了魏王。”庞德接着说道：“当时的情形和我现在不同。你主刘备弃下家小和你关张二人去投了袁绍，你有一城军民和刘备的家眷要保护，所以你须得舍下脸面和尊严投降。而另外来说，我主魏王和你主刘备也不同，所以我不能投降。”
我听得心中一阵酸楚。想来老大漂泊江湖半生，在江湖中人眼里看起来竟然还不如恶名昭彰的曹操，实在不知道该说是讽刺还是遗憾。可能对于老大来说这些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能够出人头地和飞黄腾达，至于名声和人心都是可以收买和篡改的，只需召集几个史官安排布置妥当，西川和北魏就可以各执一词，你说你主仗义，我说我主荣光。只是这天下人的人心却不是一时半刻却能改观过来的。不过好在这些天下人对老大来说也不重要，杀一批，死一批，剩下再慢慢淘汰一批，到将来所剩无几之人，学得念得便是按照他的意志所建立起来的史书了。
我一脚踢起青龙刀的刀纂，大刀倏然斜跨在手中，庞德见状也摆出迎战架势。像我这般起手式大概已有十几年没用过了，自当我刀法大成以后便再没用过此前这般笨拙的手法。当年我自创这路大刀刀势的时候，由于手里兵器实在过于沉重，便想出了这样逐刀加重的法子，倚靠兵器本身的重量和自己的膂力内力来催动刀法，使其一刀快似一刀，只要前三刀可以顺利打开，那么后面的刀路势必无坚不摧。我倚仗这套无名刀法横行河北，江湖中人也不知道这刀法的来历，便互相传言说因为我喜爱诵读古书，江湖上便以“春秋”来命名此刀法。我自出山以来，能正面挡下这套刀法的除了吕布，世上就再无第二个人。只是当年白波谷的郭太实在太厉害了，在他面前我根本没有施展开刀法的空间，所以我才猛然惊醒，这套刀法对付碌碌中人已然完全足够，可是真的遇上郭太和吕布这般的绝顶高手的时候，缺点还是太过于明显，因此才起了去往洛阳尸乡寻找左慈拜师的念头。而自从尸乡一梦醒来之后，我便好似犹如天神附体一般，全身劲力层出不穷，仿佛用之不尽取之不竭似得。只不过这些年随着年岁见长体力衰败，才又显得不复当年之勇，如今遇到庞德居然三战不下，的确辱没了当年师从左慈的威名。
我和庞德纵起大刀割开雨幕，两口大刀沉闷闷地撞在一起。庞德惊呼道：“好大的力气！”我双手下压，庞德的截头大刀便被我按了下去，庞德急忙撤刀变招，来势虽然急促，可我顺手便提起这百余斤沉重的青龙刀与之撞上，竟弹得庞德刀口一跳。我俩伸出大水环绕的小山顶上，根本没有多少可以挪动的位置，庞德惊怒交加，又无从闪避，只是加紧了攻势向我扑来。而我手中大刀轻若无物，随手扬起便和庞德眼花缭乱地打在一起。庞德越打越是心惊，不住地说道：“怎么可能！？你今天换了一口更沉的刀，为何气力上却比前些日还要勇壮绵长！？”
我很想告诉庞德，前些日和他在两军阵前交手时，是我刻意想要逆天改命，所以才不去动用左慈赐予我的仙人之力。原本我是对命运无所谓的，认为人这一生就像这樊城外的滔天大水一样，不过是随波逐流罢了。可是当我到了江心漩涡之处，随时都有失去生命的危险之时，我又忽然变得担忧和害怕起来。我手中既然有可以铁锁横江之物，为什么又非得自命不凡弃之不用呢？所谓命运一早便是注定好的，为什么我在占据便宜和优势之时却不想信天，在失败背运的时候又想着苍天开眼呢？若我一直不肯用左慈的仙人之力，那么以我关云长此时此景已然完全不是南安庞德的对手了。兴许当年在洛阳时庞德和马岱都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小角色罢了，在高手云集的洛阳城中连他说话的份儿都没有，只不过是马超身边的一个随从罢了。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江湖上众多高手相继离世，所剩下的这些人也都是日益年高，而当年这些不甚出众的将才倒磨砺成现在这般全盛的状态。第一次在阵前失利于庞德后我还在心想：要是吕布能够活到现在的话，是不是也要被这些曾经不入法眼的小人物欺凌在头上了呢？
所以尽管犹豫和思付了很久，最后我还是动用起了这份亲自拜求来的力量。这些年也再无左慈的音讯了，听说他也是侥幸渡过天劫才苟活于世的。据说当年天下大乱，上天有意将修道修行之人全部召回，以免这些修行人士利用自己的仙术鬼道来影响世间的军阀混战，造成更多无辜百姓伤亡。所以在某一天的某一刻，这些身负道行之人一夜之间全都人间蒸发了，就连顺儿的师父黄海棠也是这般突然消失不见的，顺儿至死都在为这件事耿耿于怀，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这是天注定的。天所注定之事多半都不圆满，否则人们又怎会尽把借口归还给上天呢。
仙力在手，神威犹存，庞德又怎么可能会是我的对手。昔日里他凭借的膂力和气力现在俨然已经不能再对我造成威胁，反而被我一百多斤的大刀压得喘不过气来。只见他刀法不再严谨，再纯熟的刀法在面对压倒性的力量时也是徒然。这一刻我仿佛又回想起当日在洛阳城外见到郭太的情景，当时的我宛如便是现在的庞德一般，任凭自己有惊世骇俗的本事，可是见到对手是这样无懈可击的时候却无半分可以驱动之力。我想这便是现实吧，庞德要怪也怪不得曹操雪藏他这些年，也怪不得自己首战扬威时便遇到我，更怪不得这就是上天一早给他所订下的命数。犹记得左慈曾跟我说过，需要我留心一个姓马的人，因为那人是天马转世，我若是遇上这个姓马的人，便会被天马带回到天上去，不能留存在这世上。以前我总认为这是仙家故弄玄虚的说辞，甚至还专程回西川拜见了马超和马岱，可他二人现在全都不是当年勇武之态，根本不是左慈口中所说得那个姓马的人。所以我便暂时放下心来，这天底下除了马超，应该再没有别的姓马的人会对我造成威胁，如今我仙力神威在手，樊城一战即将告罄，这天下还有什么人可以为难于我吗？
青龙刀之下，庞德再拿捏不住手里兵器，截头大刀滚落于地跌入水中，庞德喉头哽咽一番，却是没说出话来。我收了刀势，青龙刀立在一边，手捋长髯，同样的默不作声，耳边只有山洪雷鸣之声。豪雨将我们两人全身浸湿，酣斗一天之后热气反而蒸腾上来，此刻觉不到秋雨的寒凉，倒是觉得全身上下燥热难当，似乎要在这雨中撕扯掉束缚于禁锢，不休不止地大跑大喊一阵才通体舒畅。
庞德黯然道：“关君侯神威，在下领教了。”庞德言辞恳切，仿佛一夕之间就回到了十几二十年前的洛阳。那一天我们曾在大将军府营救何进，面对十常侍派出的层层杀手和怪异的药人，那一刻我们也曾联手并肩过。只不过当时庞德和马岱的武艺较我们来说相对稚嫩，所以只能远远地在一旁就像今天这般瞻仰观望，言辞之间都是崇敬向往的神情。
兴许是我年纪大了，变得又爱往事又爱唠叨。我问庞德道：“真的没有可以转圜的余地吗？”庞德半跪在地上，把截头大刀斜地里架在左肩上，刀口位置冲着自己的脖子。庞德凄然一笑道：“我受魏王恩重如山，岂能今日屈节于人。他日魏王一定统兵百万，威震天下以报我今日之仇，你主刘备不过是个浑水摸鱼的江湖野客而已，如何能跟魏王相提并论！君侯的好意我心领了！”
庞德说罢，手中劲力一拽，那口截头大刀登时没入自己颈中数寸。跟着殷红的鲜血便顺着大刀的刀面流淌下来，庞德尚有余气，凝神厉目盯着眼前的泥泞土地说道：“宁为国家鬼，不为贼将也！”言毕双手猛地向内一扯，那截头大刀便将庞德的首级割了下来。这时便有兵卒从船上跳下，在庞德的首级尚未跌入滚滚洪水前将其捞住抱在怀里，兴高采烈对我说道：“敌将首级可抵千金！”然后也不顾周身水流危险，被其他兵卒以短棹递过去救上来了。
杀了庞德，囚了于禁，其他曹军尽被洪水淹死，侥幸会水逃生的见到主将一死一降，我军兵卒在大船上稍稍喊了几句，其他曹军也都纷纷登船缴械投降了。此处距离樊城不到十里，待击破于禁七路大军以后便开始整顿人马和军器，开始向着樊城方向进发。
旬日内便完成了对樊城的包围，只见樊城在一片汪洋泽国中岌岌可危，城墙数处崩塌，远眺之时城中也尽是大水。平儿在我身旁不忿道：“那曹仁应该感激我的父亲仁慈，不忍心两岸百姓受到牵连，如若不然一早凿开了上游堤坝，现下根本无需对樊城动兵，这曹仁也定当和那于禁一样乞尾来降了。”廖化听到便开解平儿道：“关将军此举上和天意，下附民心，是正确的选择。樊城如今守军只有数千，城里城外人心惶惶，拿下它也只是眼前小事，何须再动那些伤天害理的心思呢！”平儿认识到自己的言语无状，坦然接受了廖化的批评。
根据城中逃出来的乱军和细作回禀，那曹仁一开始是想弃了樊城北上而逃的，可是却被那个叫满宠的给劝说了住。满宠对曹仁说道：“山洪之所以来得快，是因为它去得也快，照此情形来看应该不会停留很久。关羽之所以没有贸然攻城，是担心自己的后方受到我军援军的袭击，因此才排布下兵力布防。如果现在我军从这里退走，那么黄河以南的地区就不再为国家所有了。”
曹仁听到满宠的劝诫以后当即表示要誓死守城，于是叫部下将领把城中马匹全都投入水中淹死，接着和将士们一起盟誓，要齐心合力守住樊城。因此曹仁命将士在城墙上架起弓弩数百，又叫军士昼夜防护，丝毫不敢松懈。同时又发动城中百姓无论老幼开始担土填石修补城墙，一时之间虽然樊城内外断绝，却并不能迅速攻打下来。眼看着城外大水渐渐消退，樊城仍然一如既往地坚固在此，我看在眼里心中也是不免焦急。正彷徨间，忽而帐外有探子赶回，禀明在我军的威压之下，曹军的荆州刺史胡修和南乡太守傅方已经投靠了我军，形势登时变得一片大好。就在平儿和廖化正要欢欣鼓舞之时，又有探马回来禀报说许都以南诸多山贼也统统起兵了，为的就是响应我军此次的北伐行动。平儿这时无不兴奋地说道：“父亲，您现在可以说真的是威震华夏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