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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4章 中平六年(十)外传·慕容易得

黄初二年,四月初六,汉中王刘备称帝于武担山之南,大赦天下,改年号章武。

岁次辛丑,采金牛山铁,铸八剑,各长三尺六寸。一备自服,一与太子禅,一与梁王理,一与鲁王永,一与诸葛亮,一与关羽,一与张飞,一与赵云。并是亮书,皆作风角,处所有令,称元造刀五万口,皆连环及刃口,列七十二链柄中,通之兼有二字。

关羽自采都山铁为二刀,铭曰万人敌。及羽败,羽惜刀,投之水中。张飞初拜新亭侯,采赤珠山铁为一刀,铭曰新亭侯蜀大将也。后被范强杀,将此刀入于吴。

我叹口气,白云悠悠,那山溪自赤珠山而来,滔滔翻过渡桥。水花打湿了姑娘的鞋袜她也不介意,远远地就冲我笑,笑得我恍若隔世。

姑娘走上前打量我,好似第一次见到我的那天一样问道:“哪里来的书呆子,在这干嘛呢?”

我无辜道:“画画儿啊。”

姑娘走上前来,扑面淡淡女子气息,熟悉的紧。她解下肩上一担枯柴甩到地上,见我在洛纸上只勾了一笔淡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纸,然后又看了看我。

我有些神色尴尬地说道:“我没疯。”

姑娘撇撇嘴道:“我看也快了。”

她围着我转了一圈,大惊小怪道:“小子,你这官纸哪里偷来的呀?竟舍得这样糟蹋。”

我忽而记起老大那金碧辉煌的宫殿,便懒洋洋道:“宫里。”

姑娘见那乌骓马毛色雪亮,便惊讶道:“你这马也很好看啊,也是偷的?”

我点头。

她见马上系着长枪,便想去拽那裹枪的布袋。我赶忙阻止她道:“嘘!这骡子凶的很,小心踢你!”

姑娘绕着骡子走了一圈,撇嘴笑道:“哪里是骡子了,这明明是马。”

我听得就笑道:“姑娘家家哪里懂得这个,你看你进山才打了这么一点儿柴火,回家看你娘不揍你!”

没想到她立即回嘴道:“你这一晌午就在纸上画了一个勾儿,你娘就不打你了?”

“打的,”我说,“小时候天天打,盼我出人头地。”

她看我一身粗衣,知道我这辈子和出人头地四个字没啥关系了,叹口气道:“我娘倒是不打我,只是这山里有野盗,我不敢久留。”

我假装吓了一跳,明知故问道:“这穷山僻壤的还有贼寇?”

姑娘自豪地说道:“曹公和袁氏两家在北边打的厉害,伤兵流寇的不都趁机作乱啦!”

我听了便笑话她道:“听你口气,好像跟曹操还挺熟的。”

姑娘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柴火,哼了一声,不置可否。我就把洛纸卷起来,递给她道:“区区薄画,赠与姑娘吧,可别嫌弃。”

姑娘很嫌弃,“你要是不画那一笔,这纸还能卖个价钱,你这么一糟蹋,可就不值钱啦!”

“值钱的,”我收拾笔墨,塞到包袱里,“你好好收着就是。”

她见我从马上卸枪,就追了来问道:“喂喂喂,说了山里有贼人啊,你干嘛去?”

“进山啊,难不成去野炊?”

“喂喂!”她跑到前面拦住我,身后是青山绿水,水又和风带起她的发丝,好看极了。“你看你一个……书生,这枪比你都长,你使得动这个么!”

我心想她倒没用邋遢形容我,见我穿得这么简陋还称我是读书人,看样子是对我有意思。

我拍拍裹枪的布袋笑道:“这玩意儿吓唬人用的,谁使得动这家伙!”

姑娘好奇道:“那你进山干嘛?”

“挖矿,采铁。”

她脸上写着两万个不相信,但还是问道:“挖矿干嘛?”

“打口刀,”我费力提提那蛇矛,“走江湖,防身用。”

她叹口气,像三月夜里的小雨。跟着又说道:“得了,收你一张破草纸,总不能巴巴看你送死。”

“没送死啊,我……”

“不要说了,”她把柴火解开摊在马脚下,马低下头闻了闻,确定不是吃的,打个响鼻,又扭头别处了。“这里山路我熟,我带你进去吧。”

姑娘路途熟稔,不多久便到了山腰。此刻日坠深山,林木中淌出薄雾,腾腾山气一蒸,越发闷热。

姑娘在前头,背着手边走边说道:“小子,我好心带你进山,你倒是吟个诗斗个赋啥的解解闷,这么枯走多没劲啊!”

我眼前闪过夏侯渊那一把胡子拉碴的模样,板起脸来说道:“第一,看模样我比你爹都大,小姑娘说话客气点儿。”

她听了不服气地“嘁”一声。

“第二——我有病吗一边走路一边吟诗。”

她听了笑得弯下腰去,上上下下打量我一通,埋怨道:“你这人吧,要武不能武,要文不能文,还一副饱读诗书打扮,何苦!”

我无奈道:“念书那会儿赶的年月不好,耽搁了。”

“干嘛去了?”

“报效国家啊。”

她冷笑了一下没说话,意思是,就凭你?

我想了想也是,那些年跟着老大和二哥东奔西跑,跟狗似的见谁冲谁撒欢,完了谁都不养活咱们,起初在幽州什么脏活累活没干过,好容易靠打黄巾赚了点军功,刚劫了高顺一车粮食,这安喜县连屁股还没坐热就被那混蛋老儿给赶下去了。接着又转战南北,如今回想起来,我兄弟三人的江湖路走得真是苦不堪言。

过不多久她问我道:“欸,你叫啥?”

我灵机一动,想逗逗她,便反问道:“你呢?”

她轻轻张着小嘴说道:“我姓夏……”

于是我立即抢道:“我姓张!”

她白我一眼道:“我姓夏侯。”

我颇为失落地回道:“哦,那我姓慕容。”

她不高兴,以为我诳她,就走快了几步。

我撵上去,腆着脸哄她道:“我没在骗你啦。”

“不打自招!”

“真的啦!”我又挡在她前面,都快撒娇了。

“你是胡人?”

“大燕皇帝啊!”

她啪地拍我胸口一下。

“没正形!”

然后让过我走到前面去了。

路边厥草一动,跳出个贼来。

我吓一跳,姑娘反手抽出柴刀架在腕上,盯着那贼人说道:“我俩只是过路的,你别乱来!”

贼人眯着眼扫量了我俩一圈,狞笑着说道:“这眼看天稀后晌了,你们两口子……哦不,你们父女俩跑这来干嘛?”

姑娘跺脚骂道,“死瞎驴!谁说他是我爹?!”

我肃容道:“就是,我们是两口子!”

姑娘一脚踹我屁股上了。

贼人奸笑着说道:“我夏侯杰长这么大,还没吃过这么嫩的草呢。”

我低声跟姑娘说道:“这瘦得跟麦秸杆儿似的家伙也姓夏侯,跟你是一家儿的呢!”

姑娘一撩裙摆,挽在腰间,我和夏侯杰都“喔呦”了一声。

夏侯杰见状问道:“怎么?还想动手?”

姑娘像个猴儿似的蹿了出去,夏侯杰没料她来的这么快,就地一滚,闪过了当头一刀。这一刀劈得好重,吭哧一下就剁进了土里。

姑娘从土泥里拔出刀,又架在手腕上,说道:“左右就你一个,先叫你闭嘴,省的叫了人来。”

夏侯杰大惊,抢上前一步,被姑娘划个刀阵,又逼了回去。姑娘赶上,夏侯杰就往我这边绕。

我像个伙夫一样俩手拎着长枪,拿布袋那头对着他吼道:“别过来啊,你!”

夏侯杰骂声脏话道:“你以为我想啊!”说着一把推开我,伸手抄进草丛,掏出一杆熟铜棍,敢情是武器落里头了。

这五尺长的棍子拿在手上,夏侯杰陡然威风起来,双手舞的呼呼作响,一团风声把姑娘罩了起来。

姑娘在棍影里游刃有余,也不急着碰硬,一昧的仗着身法躲避。夏侯杰一套棍法使了快半路了,姑娘一脚踩到夏侯杰将要进步的位置,撩起一刀,棍子骨碌碌躺到一边,夏侯杰怪叫起来,已被挑了手筋。

这一刀好生熟悉,并州那个小老弟发明这套杀猪刀法横行南北好些年,我和二哥都在他手底下吃过败仗,并且还不止一次。白门楼兵败后,临死前好像传给了夏侯惇,让他白白捡了个便宜。

听说那黑脸儿送去一提篮吃的喝的,小老弟就传给他了。其实那天晚上我和二哥也想去送送他的,无奈寄人篱下,整个下邳又在曹操的控制之下,除了夏侯惇旁人都没那么大的面子可以进出死牢——更何况那里关着的还不止小老弟一个人,那个令中原所有猛将都闻风丧胆的人也和他关在一起。第二天他俩一起走了,从此这世上又少了两个肝胆相照的朋友。

而最后一次见这刀法时是在定军山,远远的看那个叫夏侯渊的使过。当时我躲得远远的,生怕夏侯渊看到我。当黄老爷子一刀把他斩于阵前的时候我就心想可惜了,这么好的刀法,夏侯惇传给了他以后,叫他凭此刀法威震关西好几年,但是怎么也没想到,黄老爷子和高顺是同门师兄弟,我老丈人死他手里也算是命里该一。我记得凡是用这刀法的都没能威风几年,许昌有些大学问家研究过,说这刀法原先是项羽发明的,怪不得这么邪乎,当真英雄气短。

小春走过去,那夏侯杰腔调都变了,两脚开开地坐在地上胡乱叫道:“姑奶奶饶命,姑奶奶饶命!”

姑娘扯了片草叶抹刀刃上的血,理都不理他。

我把脸一沉,喝问夏侯杰道:“那姑爷爷呢?!”

夏侯杰又哭丧个脸冲我这边哀求道:“姑爷爷饶命!姑爷爷饶命!”

我就转过来对姑娘求情道:“咱就饶了他吧?”

姑娘拉下脸道:“他回寨里叫人怎么办?”

这时夏侯杰忽然智冠天下,冷不丁想起个好点子,嚷嚷道:“把我绑起来,对,把我绑起来就行!”

我颇有些同情地劝他道:“绑起来你还是会死于失血过多啊。”

夏侯杰一时语塞。

无奈我俩先给他包扎,又给他捆树上了。一直走出去老远了,还听得见夏侯杰挂在树上千恩万谢。

直到走出去好远,我才百无聊赖地跟她搭话道:“夏侯姑娘……”

她眉一挑,撅着嘴嘟囔道:“叫小春吧,免得听起来跟那个夏侯杰怪亲近的。”

我心里乐,她还怕我吃醋哩。

我便夸赞道:“刚你那套刀法……嚯——”

她眉眼一弯道:“厉害吧?”

我连连点头。

小春说,“那刀法我大伯教我爹的,我爹又教了我,来来回回就几招,倒实用的很。”

“你大伯也是跟别人学的。”

“你怎么知道?”

“姓夏侯的,又会这套刀法,啧啧,我大概猜到你是谁家小孩了。”

小春又拍我胸口一掌,怪软的。

“求你不要摆出一副不出门便知天下事的样子来好吗?”

“常出门的啊,我。”

“你都去过哪儿?”

“可多了。”

她斜我一眼,好像是在想说我又在骗人了。

“老三又在骗人了。”

二哥掩上屋门,一边挨着我坐下,一边还不忘顺带嘲讽我。

老大沉着个脸端坐在中间,使了几次眼色想让二哥住嘴,可二哥那脾气哪里管的了这些,依旧自顾自地嘟囔道:“咱们兄弟好端端的跟着公孙瓒带兵打仗,有兵有粮有地盘儿,干什么非得下徐州?”

老大阴沉地翻眼看了看我,不住地对我使眼色,我知道他劝不了二哥,就连连好言劝道:“行了行了,今天不瞒你了,这么跟你说吧,咱们现在只是表面看起来威风,其实就是人家的小弟。姓公孙的称你一句将军,你就真是将军了?”

二哥没听明白,连挠头的举止都没有,傻乎乎的瞪着我,大胡子飘飘的。于是我就继续说道:“人家现在用的着你,觉得咱哥仨打架厉害,手底下又有一票地痞流氓,这才对咱们笼络示好,叫咱们跟着他打完袁绍打黑山,可归根结底呢,咱们终究是外人,这仗打了那么多次了,你姓关的带过一次白马义从上阵吗?”

二哥挠了挠头,表示听明白了,但还是没懂。我叹口气,和老大换了个眼色,继续说道:“人家公孙家的精锐骑兵只给姓公孙的人带,你一个外人想也别想这种好事!”

二哥听了有些怒意道:“某家何曾稀罕他那狗屁白马义从!”

于是我就劝他说道:“咱们兄弟要是一直呆在这儿,等到你胡子都白了能混个中郎将就不错了,那还得千恩万谢的求爷爷告奶奶——但要是出去呢?天高海阔,说不定能混个皇帝也说不准。”

老大闻言看了我一眼。不凑巧我俩又对上眼神,我这才自知话说得有些过头了,好死不死地戳到我和老大一些不想提及的事情。没想到老大却坦然说道:“不错,老三有着燕国皇室血脉,只是现在时机不成熟,暂且让为兄打着汉室皇叔的旗号招摇撞骗一番,待将来兵强马壮,老三大旗一挥,成了大燕国,你我王侯将相岂不任挑?”

我赶忙谦让道:“我们三兄弟一起打天下,自然也是要一起坐天下!”

老大就笑着说道:“自家兄弟,不说外话。”

二哥瞪着眼问道:“你俩光说的好听,这出去,能去哪儿啊?在涿县咱散尽家财也才凑了百八口子人,这离了幽州,不眼巴巴的饿死?”

我把桌上的竹牌调转个头,推给二哥说道:“现下北海孔融被黄巾余孽围困,遣密令求救于公孙瓒,被咱们手下小弟截了来,以孔融的名望,我们自然可以高举义兵,浩浩荡荡赶去北海,你还记得当年大将军何进是怎么把董卓这只老虎从陇西请来的吗?”

二哥摇摇头说道:“我大概知道这个意思,鸠占鹊巢是吧?”

我也摇摇头道:“不。这叫假途灭虢!”

二哥又担忧起来,说道:“那孔融你也说了,名满天下,门生无数,咱要把他挤兑了,他不干,咋整?总不能跟那个安喜县督邮似的绑起来打一顿再流落江湖去吧?”

老大烦了,哼一声道:“找个机会,弄死!”

我怕二哥不高兴,连忙解释道:“对外就说急症不治,这使毒的法子老大多的是,用不着你担心。等北海形式一稳,我们就南下,用不了多久咱们就雄踞青徐二州自立为王啦!你呀,就提起精神好好对付前来滋事的家伙就行。”

二哥显然不同意老大的意思,但是在我再三的使眼色和暗地里掐他,二哥这才按住没有发作。后来虽是几百个不愿意,但一般我和老大都赞成的事情他也不会反对,所以没过多久我们就下徐州了。

小春停下,转身看我,林间有野雀布谷之声,空空回荡。

“你在笑啥?”

“想我二哥呢,傻了吧唧的。”

“你也好不哪儿去。”

走了没两步,小春想起来什么,遂又问道:“你们家兄弟几个啊?”

我想了想,又想了想。

“俩。”我说,“我和二哥。”

小春听的迷糊,“他是你哥,为啥他是二哥?”

我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她,就听前面水流淙淙,忽然多了十数匹马嘶人吵。

“别吱声,”小春说道,“绕过去看看。”

刚才和夏侯杰打完架之后小春的裙摆忘了放下来,仍然系在腰间,月牙白的布裤裹着浑圆的大腿,在我前面匍匐前进,看得我心旷神怡。

透过木叶看去,河边十几人家丁打扮的人拥簇着一个老爷,似乎想要过河,但河水无端从天而来,又莫名去往山林尽处,却没一桥半索可以渡河。

小春放心道,“出去吧,寻常人家。”

我见那老爷模样,心里不愿,推脱道:“你去吧,我想再待会儿。”

“又犯病了?”

“我?啥病?”

“神经病啊。”

无奈只得出去,就见我俩浑身泥巴枯叶,油然一股乡土气息弥漫开来。那些家丁一见我们顿时肝胆俱裂,纷纷哀号着跳了河,被水一卷,片刻连声儿都没了。

小春不可置信地骂道:“见鬼了这是?”

我小声道:“你别说,还真见鬼了。”

那老爷倒是见过世面,见了我们也不慌张,不冷不热地说道:“又见面啦,三爷。”

小春连忙摆手道:“别误会啊,我们不是山贼,你你你那些手下……”

老爷摆摆手,风轻云淡地说道:“莫怪他们,上辈子吓怕了。”

然后老爷上上下下打量我,我羞的无地自容,硕大的身躯使劲往小春身后藏。上辈子我杀他时多么风光无两,此刻的我却像个小女孩一样躲躲藏藏,无地自容。

小春见我害怕,便替我出头道:“这个穷酸书生也不是坏人,您老人家别多想。”

老爷好像看不见小春也听不见她讲话似的,自顾自问道:“徐州现下在谁手里?”

“曹操啊,”小春说道:“不一直都是么。”

老爷又问道:“你老大呢?”

小春这才反映过来,拽我一把道:“原来他是跟你说话呢!”

我扭扭捏捏,好不自在,半天才回道:“去西蜀啦。”

老爷冷笑道:“那刘季玉不用说,又给你们阴死了吧?”

小春问我,“这老爷子是谁啊,你俩很熟么?”

我叹口气道:“一个债主。”

小春好奇地问道:“你欠他债吗?”

我点点头道:“是啊。”

老爷一抖锦袍,拍马过来。虽然形式紧张,但小春仍然不忘问道:“你欠了他啥,搞得他这么生气?”

“环眼贼!还我主命来!”

曹豹带着一百多人从下邳一路追至泗水河边,隔老远骂街之声不绝于耳。

简雍竖起耳朵听了听,一脸寡淡地说道:“三爷,找你的。”

“不可能,”我斩钉截铁道:“你三爷我剑眉星目,气质优雅,这‘环眼贼’三字,肯定是在说你!”

简雍听得哈哈大笑道:“三爷骗人的本事退步了啊!那陶谦又不是我杀的,人家是找你还债来了!”

那年我们意气风发,南下北海后本想投靠孔融,待稳住他得到信任后再行取而代之的计划。可是没想到这老家伙见多识广,没多久就识破了我们的打算,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中平三年老大在洛阳白马寺插了太史慈一剑,所以那陶谦手下第一大将太史子义才一眼认定我们不是好人。无奈我们只得继续南下寻找出路。后来老大暗中劫了曹操父亲的车队,灭了曹嵩满门一家,又将那祸事栽赃到陶谦头上,那陶谦迷迷糊糊做了替死鬼,曹操也酿成了血屠徐州之祸,进而引得吕布和曹操正式翻脸,我们便浑水摸鱼地留在了徐州。

后来我经常后悔。这条计策当初虽然不是我订的,但是起码我没有阻止老大,甚至还帮着老大瞒着二哥,以至于徐州死了十几万平民百姓。那都是一条条鲜活的生命啊。所以每当追悔莫及时我都在想,章武元年我死在小人手上,无非也是报应而已。

——转眼间马队气势汹汹来到身前,曹豹挥鞭骂道:“当初孔北海看穿你们野心,写书提醒我家主公,我主坚信你们高义,好心留你兄弟三人,怎料到你们如此狼心狗肺,为了霸占徐州竟然暗算我家主公!徐州十万百姓何辜?我主何辜!”

简雍听了啐道:“又是孔融这老小子,原来还在背地后里插过咱们一刀。”

我说道:“咱们做得事也算不得光彩,因此不能说是背后插刀。但是总归当初要不是被这老狐狸看穿了,咱们也不必转战徐州这么麻烦了。”

“还不是那个姓太史的捣乱,”简雍白我一眼,“你们俩姓儿的就是难缠。”

随从把枪举了过来,我探手接过,扭头冲简雍骂道:“这叫复姓!你他妈才俩姓儿呢。”

简雍撇嘴,转了话头对曹豹嚷,“大半夜的别乱嚷嚷了,你女婿吕布又不在,你叫唤那么大声做什么啦?”

曹豹大怒,见我们只有十余骑便直接挥兵掩杀。

“都退下!”简雍对自己人喊道:“远远儿的,别碍了三爷的事。当心一会儿三爷杀得兴起弄你们一身血!”

我一手提着丈八蛇矛,一手拎着缰绳缓缓迎了上去,曹豹的锦袍和天上的一轮弯月融为一体,一个半隐在云中,一个分不清地上的火把和人血哪个更鲜艳一些。

小春见曹豹打马而来,一把推开我,横里直劈曹豹的马。可惜柴刀太短,人马一冲而过,虽见了红却并没造成什么致命伤。马受了惊,歇斯底里。刚那一撞力道不小,这会儿小春已拿不住刀,两手直打颤。

曹豹舞着一杆大刀,拨马又来。

小春弃了柴刀,便伸手问我道:“喂,你的枪借我。”

“这个太沉,你使不了。”

“顾不得那么多了,使不得也得……”话没说完,小春劈手从我这里把蛇矛夺去,就听咣当一声枪滑了手,骨碌骨碌滚开丈余。

“你有病啊!这啥玩意儿啊!你打这么沉的长枪干屁啊?!顶天立地吗?!”

我被小春骂得狗血淋头,这时小春又反过点来,提起神来骂道:“枪也没这么长吧?你这是槊吧?你真的是含着自己的双脚出生的吗?谁出门走江湖的带一杆两丈长的大槊啊?”

我都快被骂哭了,撒娇道:“所以我才想来这赤珠山,想着采点铁矿打口刀用来傍身啊!”

眼看曹豹人马又至,小春勾着我扑到了地上,好歹算是躲了过去。小春喘口气道:“依我看啊,这矿你也别费事挖了,好不容易弄到了好铁,你回头又打一口八十多斤的青龙偃月刀捆身上了。”

我心想她这是把我想成二哥了,就笑道:“我才不呢,那玩意儿老沉了,我使不来。”

老人家两击不中,甚是恼怒,将大刀横在马上叫骂道:“环眼贼!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拱了拱小春,嘿嘿笑道:“说你呢。”

小春一双漂亮的眼睛瞪得好大,气呼呼地骂我道:“你才是环眼贼呢!”

曹豹眼看又要冲锋,我劝小春道:“求您高抬贵手弄死这老头吧,不然三刀都落了空,气也气死了。”

“我跟人无冤无仇,杀他干嘛?”

“他这不要杀你么。”

“这老头要杀的是你,别当我看不出来!”

我叹口气,见曹豹眼都红了,怪叫着又冲了来。

“得得得,这条命还给你还不行吗!”我两手一撒,坐以待毙道:“你这人真小心眼儿。”

“我小心眼儿?!”

二哥一脸不可置信道:“娘们儿可以乱摸,话可不能乱说!”

我听得哈哈大笑道:“这谁他妈教你的,还挺押韵的!”

二哥自豪道:“小军师啊!他说跟咱们将军说话就要有将军的样子,太文绉绉了是对咱的不尊敬!”

我一听是诸葛亮,就有些不高兴道:“你少听那家伙叨叨,姓俩姓儿的就没好人!”

二哥听了宽宏大量地笑道:“你还在记恨他从你手里抢了首席智囊的职位?”

我摇摇头道:“老大认他,我有什么办***得到我记仇么。以前咱们在山里拉帮结伙,老大奉我为军师也就罢了,现在这天下分成三块,有一块还在咱们手里攥着,老大自然是要找些更会盘算的人来替他操心了。”

二哥叹口气道:“老大啊——”然后欲言又止,没再说下去。

我心里一动,问他道:“军里都在传你看黄老爷不上,面儿上是嫌弃人家年纪大,实际上是在长沙吃过人家的亏,有这回事吗?”

“放他奶奶个狗臭屁!”二哥吹胡子瞪眼道:“我是那种小心眼儿的人吗?黄老爷子身为黄氏传人,和顺儿都是同门师兄弟,我一向是敬重的很,我他妈什么时候背地后嚼人舌头根了?老子瞧不上的是——”

“马超,对吧?”

二哥愣住,半晌才憨憨的点了一下头。

“魏延从我手里把汉中太守抢走了,我就不恨了?”

二哥满脸惊讶,“真的假的啊,你跟文长不是很铁吗?”

“当然铁了,”我冷哼道:“而且必须铁,既然有人刻意离间我和文长的关系,我就越要让他不称心。”

二哥听得不明所以,问道:“在老大的带领下,咱们文武将帅上下都是一条心,是谁在背后如此搬弄是非,不怕被小军师和老大知道吗?”

我有千言万语想跟二哥说,可是想到他马上又要返回荆州主持大局,不想让他被旁了的事情分心,所以关于小军师和老大的事儿我就干脆一概不提。就二哥这脾气,知道了肯定是要去大闹一场的,万一事情闹大了,我们大蜀国将相失和,北魏和东吴趁乱动兵那就麻烦了。

我叹口气,看了看二哥。二哥满脸的忠肝义胆。

我又叹了口气,说道:“二哥啊,受封那天晚上我喝醉了,做了个经常做的梦。”

“梦到你终于当上大燕国的皇帝啦?”二哥咧嘴,笑的像个声若洪钟的小孩。

“没。不是。”

我有些伤感。

“我梦到那年咱们在涿县举兵失败了,人家大军一来,咱就崩了,跟在当阳那会儿一样。那个惨哦,哭爹喊娘的。”

二哥点点头,心有余悸。

“然后咱哥仨回了老家,想开间铺子,一来没本钱,二来又怕世道不好,一走兵就给抢了,商量半天,咱们又干那没本钱的买卖去了。”

二哥听得情绪高涨,笑道,“这我在行!”

“咱哥仨占山为王,收了两百多小弟,打家劫舍,劫富济贫,好不快活!眼睁睁看着公孙瓒吞了刘虞,接着又被袁绍灭了。后来曹操也过了河,一路把袁绍打去了辽东,江东孙家和荆州刘家合兵偷了许都,曹操失了老窝,留在咱们河北不敢回去。后来中原打的睁不开眼,姓曹的反而在这里养精蓄锐,又过了好些年,曹家大军渡河南下,逐个平定了天下。”

二哥惊愕道,“这么一来,这天下没咱兄弟啥事儿了!”

“是啊,没咱们的事儿了。”

我笑道:“没了咱们,就没了青梅煮酒,没了一衣带诏,没了隆中之对,没了孙刘抗曹,也就没了三分天下。”

“那多没劲啊!”二哥黯然。

“不会啊。”

我又坠入梦里,穿过长坂坡,越过赤珠山,飞过葭萌关,回了幽州故里。

“老大还是那个喝点酒就跟人干仗的臭流氓,你呢,还做你的小本买卖,今天卖个枣,明天卖个屌。”

“我啥时候卖过屌?”

“然后我也不想复国了。”我觉得浑身舒泰,“复个屁啊?前燕后燕北燕南燕关我屌事啊?谁的老祖宗不想当皇帝啊,但总不能因为老祖宗没当成,那子子孙孙都要奔着这个念头去混吧——那也太累了!”

“我啊,”我说,“我就做个混吃等死的懒人,每天睡到自然醒,醒了就找你和老大喝酒,喝醉了就去乡里收保护费,谁要是不服咱,咱晚上就带着小弟给他连人带家都抢了,多爽!啥狗屁六韬孙武,都不看了,天天看娘们儿,找了小春找小夏,找了小夏找小秋,你看成不?”

二哥笑吟吟道,“小春还不给你剁喽?”

“剁就剁吧,她舍不得,剁了我这家伙,小苞跟小绍哪里来啊?”

然后我跟二哥大笑不止。

窗外蝉声与日光连成一片,透过二哥背后的绮窗林林总总的洒将进来。良久,二哥抖抖衣袂,站起身来。

“我该回去啦!”

我也站起来,“此去回荆,路途遥远,再见面又不知何年何月,多留几天呗。”

“不啦,”二哥笑道,“还一群小弟等着我回去养活呢。”

“别乱动兵啊,如果老大催你,你就找借口辞掉。”

二哥想了想,说道:“你还记得那个孔融手底下的大将不?也是俩姓的,后来投江东去了。”

“太史慈。”

“对,就是他。这太史慈死前有句话深得我心。”二哥手捋长须,恍然发觉他这把胡须竟已这么长了。

“大丈夫生于乱世,当带三尺之剑,立不世之功!”二哥威凛道,“兄弟们跟着我,岂能不威震华夏?”

同年,秋八月,二哥孤军北伐,擒于禁,斩庞德,大破曹军七路兵马,举国震惊,竟吓得一世英雄的曹操数度想要迁都。十月,吕蒙白衣渡江,联手徐晃前后夹击,二哥腹背受敌。冬,十二月,兵败被杀。

曹豹第三刀终究没斩下来,小春趁他不备,把柴刀当暗器甩了出去,正好劈到脖子,那马悲嘶了几声,傻了吧唧的驮着曹豹跌河里去了。

我忽然又想起太史慈还有一句话,苦笑,“今所志未遂,奈何死乎。”

小春怒道:“你这神经病犯的还真及时啊!人家冲过来砍你,你像个白痴似的心甘情愿挨刀,我求你要死就死开点好不啦,别呲我一身憨血!”

我委屈道,“还债嘛。”

小春过来就摔我一脑瓢,“还你个头!”

然后在小春的骂个没完中,我俩沿着河往上游走,转过几个小山头,一座行府坐落在青木枝叶中。

我俩也不知道为什么这赤珠山里有座刺史府,府里正在宴饮,舞女仆从络绎不绝,堂内却只有一人独酌,而另一人立他身后,眼带笑意的盯着我俩。

小春也不怯场,上前问道,“你们是哪里的官爷呀,怎么在山里盖官府?”

喝酒之人放杯,笑道:“山里只有孤魂野鬼,哪来的达官贵人。”

小春低声跟我说道:“你找到病友了。”

古人云,来都来了。于是我俩也入了席。

“你也坐吧。”喝酒的人对站着的说,那人就寻了杯盏,一屁股坐我旁边了。

“喂喂,”我左边是小春右边是这汉子,略尴尬道:“顺儿别闹,我带媳妇儿呢,你坐我这儿干嘛。”

席上喝酒那人对顺儿戏谑道:“张三爷带着大燕皇后来了,顺儿怎么还不见礼!”

“别闹别闹!”我脸都红了,使劲摆手。“这都多少年前的事儿了,怎么还拿出来说。”

顺儿在我旁边好心问道:“折腾半天你还是没当上皇帝啊?”

“这都哪跟哪儿啊。”我恨不得钻地缝里去。

小春叹口气道:“怎么你还寻思当皇帝呐?”接着又摇了摇头道:“这神经病治不好了,治不好了。”

我试探道,“你说——治不好了,是指当皇帝这事儿么?”

“不然咧?你还想开天辟地呀?”

我心下大乐,她忽略了我说她是我媳妇儿这事,搞不好她真对我有意思。

喝酒的人问道:“现下建安几年啦?”

我和小春异口同声道:“建安五年!”“建安十五年!”

大家都愣了一下。

喝酒的人面色一黯,叹道:“都过去这么久啦!”

小春不依不饶道:“明明是建安五年,你怎的说十五年?”

我也诧异道:“赤壁之战两年后封我新亭侯,我才来此山采石打刀的啊!”

小春撇嘴,“什么赤壁之战啦?听都没听过,现下袁曹两家兵争白马,正打的火热呢!”

我心想小春说得也对,建安五年,老大衣带诏密谋曹操一事随着董承之死暴露,无奈之下我们只好逃离许昌,南下流亡。老大在曹操手底下蛰伏已久,就为了等他和袁绍南北开战时吞了曹操后方,没想到竟然坏事在一个董承手上,因此怨毒了中兴汉室的那一群老儒生。

后来我杀了下邳太守车胄,我们才暂时有了落脚点,老大让二哥顶在下邳前面,带着我和一众家眷屯驻小沛互为犄角。当时我真的对小沛和下邳的名字都听得恶心了,自从和吕布袁术争夺地盘那几年开始,就反反复复地在这两座城之间来来回回。吕布一世英雄也死在了下邳城里,叫我怎么看这城池怎么不顺眼。后来曹操几次派刘岱、王忠来打,也都被我和二哥挡了回去。

就在那年,我闲的发慌去谯县采风踏青,见到小春外出打柴遇上恶匪,便顺手将她救了下来。回去后一了解才知道小春居然是曹操手下大将夏侯渊的干女儿。小春说她爹和夏侯渊本是兄弟,可是小春幼时赶上灾荒,自己父亲活活饿死后,夏侯渊竟然舍弃了自己的小儿子,用仅剩不多的口粮把小春养活大了。自那以后小春就认夏侯渊为干爹,情同父女。

老大起初认为捡到了宝,若是拿小春去要挟夏侯渊,他那么疼爱这个女儿,估计怕是换他的人头他都愿意。我和二哥都觉得这样做太阴损,一来二去就常护着小春,没让老大的毒计得逞。没多久曹操亲提大军来打,几年前在下邳我们兵力全盛时连高顺的陷阵营都打不过,现如今残兵败将又遇上曹操,哪里还是对手。老大叫二哥带兵殿后,自己连家眷都不要了,奔着汝南就跑了。我知道二哥殿后跑不了,在下邳潜伏了好些日子,确定曹操不会伤他性命后才带着小春一起走了。

我记得当时我还问小春说道:“我们如今都被打散了,曹军就近在眼前,你为啥不回家,还跟着我到处跑干啥?”

小春特别认真地说道:“我爹爹关心我,怕我在前线受伤,就把我养活在谯县老家里。可是你也见了,如今连年兵乱,哪里还有太平地方,倒不如寻个好人嫁了,活着还踏实一些。”

当时只有我们俩,所以小春说得这个好人肯定不是我二哥或者我老大。我想了半天,越想越是愁眉苦脸。小春见了就骂道:“哎呀你这老东西,我要嫁你,你还不乐意了是不?”

我哭丧个脸跟她说道:“如此一来,我岂不是要管夏侯渊那小子叫老丈人了么。以后两军对阵,他骂我不孝姑爷的话我该咋办?”

小春听了就哈哈大笑。

后来老大孤身去河北投了袁绍,我和小春带了一票兄弟在古城占下,作为老大获悉中原情报的据点。

那阵子我和小春以礼相待,渐渐倒也生出了情愫。第二年二哥封金挂印,过五关斩六将,与我兄弟二人在古城相会。不久老大也从袁绍手下逃出,带着孙乾简雍、糜竺糜芳还有那天下无双的枪神赵云前来古城相聚,二哥又新收了周仓关平,可谓是兄弟重聚义,龙虎会风云。

这大喜的日子,二哥提议给我和小春把婚事办了,因此古城喜上加喜,我和小春正式结为连理。小春后来也是争气,先后给我生下一子二女。俩闺女命也好,前后脚也都坐上了蜀国皇后。倒是我那老丈人,在定军山被黄老爷子一刀砍死后,小春出面请求老大,才换来我们这边隆重地安葬了他。

可惜的是,那夏侯渊至死也不曾知道小春当年被我救了,嫁给了蜀汉五虎上将之一,还只当是建安五年小春被山贼劫走了,为此伤心不已。

顺儿坐我旁边问道:“狗儿子张文远,现下如何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道:“牛逼的很!”

顺儿追问道:“怎生个牛逼法儿?”

想到那个跟二哥一样同是一身匪气的家伙,运气却比二哥好的太多了。建安三年前有吕布高顺这样的兄弟陪他闯荡江湖,建安三年后有曹操夏侯惇这样的英雄同他南征北战。而我二哥,前前后后如此忠君报国,却换来个被人出卖身死异乡的悲凉下场。

顺儿又在追问,我便背诗般摇头晃脑地说道:“魏五子良将之首,建安五年斩文丑解延津之围,建安六年三公山单骑降昌霸于东海,建安九年北上攻邺灭袁氏余孽,建安十二年白狼山奇袭乌桓斩单于于阵前——可谓是平辽东、镇淮南,每临战攻,常为督率,奋强突固,无坚不摧!”

那两人听得是一边拍桌子大叫一边高声骂娘。

我见他俩这样就打住道:“你俩先别急高兴,后面还有呢——建安二十年,张文远率八百步骑陷阵东吴十万精锐,直打的孙仲谋屡次涉险丢命,东吴大军闻风丧胆,溃不成军,张文远一战威震逍遥津,直叫江东儿郎闻之夜止啼!”

那两人听得又是骂街又是抹眼泪,浑然像两个傻瓜。看得我羡慕极了。我想要是我二哥还活着的话,一定也会为我如此高兴吧。

小春这时对我说道,“你们三个加起来真是不可救药了。”

我听到“你们三个”时,不知道为什么心里就是酸楚的很。我见吕布和高顺因为得知了张辽的消息呼高兴到发癫,心想人家同样也是三个人,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能是兄弟呢?我们兄弟三个,怎么就没办法一同走到最后呢?

这白门楼在赤珠山里风吹雨打,还是和二十年前一样纸醉金迷。那年在下邳城外,我和这长身书生斗了几十回合也没占上风,还被他把兵器夺了去。夜里闯城又在顺儿这莽撞汉子手里吃了大亏,想起再早之前和顺儿斗酒,他一直吹嘘自己重装轻马的天地四方阵要多厉害有多厉害,被我吹牛逼用胡编乱造出来的先天八卦阵灌的一塌糊涂,结果没几天后我却差点丧命在他这个狗屁阵法里面,我哪里知道喝酒的时候我是在吹牛逼,而人家说得却是确有其事呢?

——然而又过了没多少日子,顺儿和吕布便永远住在这白门楼里了。往后每当我郁郁寡欢时,便常来这里寻他俩喝酒,这张文远身死名亦在、余威震江东的故事说了也不下千百回了,可他俩每回听到都是如此兴高采烈,直叫我羡慕的有些嫉妒。

你说人这一辈子,到底要多么唏嘘不已,才能令人感同身受呢?

小春不高兴地嘟囔道:“说你爱唬人吧,你看看,又是建安六年、又是二十年的,你刚刚说了也才十五年嘛,难不成你脑袋真的不好?”

我笑着说道:“知道的太多并不见得是好事——我就特羡慕你,一直活在建安五年。”

小春瞪眼问道:“啥意思?”

“没啥意思。”

顺儿这时喝多了,醉眼迷离的问我,“文远,斗酒乎?”

我连连摆手道:“你的狗儿子还活着呢,我跟你一样是孤魂野鬼,咱俩就别乎了。”

顺儿又转过去含糊不清地问小春道:“师父,斗酒乎?”

小春吓一跳,显然不愿意搭理高顺这个没几两酒力的醉汉,我见状就劝她道:“你那套家传的当头一刀的杀猪刀法,就是你大伯跟这傻子学的。换言之,你该叫他师父还差不多。”

顺儿的眼也瞪得老大,磕磕绊绊嚷道:“什,什么杀猪刀法!”他打个酒嗝,咽口吐沫道:“老子带的是项羽佩、佩佩刀,练的是霸霸爸爸爸王刀法,你要不服,咱们捂、五、舞、武斗也行!”

小春犹自不敢相信,我却笑他道:“高大将军又长进啦,都会武斗了!”

小春听了不服,然后顺儿就嚷嚷着拉小春去堂间舞刀斗酒,说是要亲自查看他这黄门刀法之霸王杀猪刀失传没。小春也不服,说什么也不认顺儿当师父,愤愤然就跟着顺儿下了酒桌,继而乒乒乓乓打将起来。

我和吕布笑吟吟的看了会儿,都像看自家小孩过家家似的,后来见他俩实在玩的开心,吕布便唤我去主桌和他挨着坐下。

我们喝了一杯,看席下小春和顺儿吵得不可开交,吕布就笑道:“那时候顺儿跟文远也是常这般打闹。”

我放下酒盏,有些落寞道:“我跟二哥也时常切磋武艺,却没这么欢乐。”

“你家二哥不错,可惜没能多喝上几杯。”

“不是在这喝过么。”

他哈哈大笑道:“彼时各为其主,心怀祸胎,哪能算是喝酒。”

我有些惋惜道:“文远比我命长,我没能耐把他带到这白门楼和你相聚了。”

“不妨。”他于我斟酒道:“我会在他的白门楼等他,亦或者并州故里,又或者洛阳古城。”

“谁知道呢。”他坦然笑道:“兴许这小子最留恋的是他冀州媳妇,将来去的地方没我也说不准。”

我感慨道:“你啊,真是一点没变,任何事在你这里都有逻辑可言。”

吕布故意板起脸说道:“要是我能一直活到现在,说不准也变了。公孙瓒,董仲颖,袁公路,孙文台,哪个不是虎踞一方的大人物,后来不也都是不了了之了么。这时代太大了。大到一不留神,那些个风云人物就变成历史人物了。”

我沉默不语,就听吕布继续说道:“曹孟德与何遂高又有什么区别呢?早死晚死罢了。何进年轻的时候也曾独掌国运,三十二年后孟德随他而去,这个过程并没有实质性的差别,于后人来说,都是书堂里先生笔下的人物,亦或者是哪个说书人嘴里的名字罢了。”

跟着他话锋一转,赞叹道:“军屯这招真不错!孟德就是占了粮食的好处。”

那边小春连续六十多合都败在顺儿手下,越发不服,两人取了弓弩,比射箭去了。

我斟酒还他,他笑说有劳。

趁着酒意,我乱说道:“若是当年早些遇到你,也不知后来会是什么样子。”

他想了想,说道:“也是不成。你一心想建立大燕国,而我一心保着皇上,大方向不同,会有决定性分歧。”

我眼也没抬,自嘲道:“说不定后来我就被你感动了呢,陪你一起保这刘家的飘摇江山。”

他笑了笑,没置可否,我猜他在笑我跟他一样迂腐。而我后来确实变了,只不过保得却是另一家刘姓天下。

吕布又想了想,说道:“若早些遇到你的话,就能入蜀为王,占据西川之利了。”

我听得连连摆手道:“订下三分天下之计的那个人,不是我。”

吕布一愣,问道:“刘玄德背后还有幕后高人?!”

“是啊,泰山郡丞诸葛珪的儿子,入伙后不久就取代了我,年纪轻轻,却十足十老谋深算。这三分之计本是江东鲁子敬的法子,不知怎么被这小子盗了去。”

我想了想,补充道:“不过这鲁子敬也不简单,凭一张嘴四处游说,让曹孟德白白忙碌了二十年——若当年没有他主战,赤壁之战就不会发生,而东吴便会对曹操俯首称臣,而后不出五年,西蜀西凉也尽皆归附,以曹操用兵之凶狠,稍对外族打上几场,无论羌人还是南蛮,怕是挨个服帖。如此一来,天下可定,还有我们什么事啦!”

吕布听了便笑道:“‘如果可能’的事情太多了,哪能事事尽如人愿。如果当年我无视大汉天威,一心助纣为虐,用不几年火速扫平天下,也没后面你们什么事啦!只不过江山代有才人出,大家都是此一时彼一时罢了。”

我叹道:“是啊,只可惜鲁肃这人功高盖主,正当意气风发的壮年之时,一场神不知鬼不觉的恶疾便了结了他。”

吕布见怪不怪地问道:“又是孙权那小儿动的手?”

我点点头道:“外界猜张子布的可能性大,但没有他主子的默许,给张昭一百个胆也不敢动鲁肃啊!况且那手法,和当年周公瑾暴亡一模一样。”

吕布笑道:“君臣兄弟,做到这份儿上,那也太没意思啦。这江东的水,还真不是一般的深啊!”

我怎么听他这话都是话里有话,这才发现我们把话题引入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界,气氛也随之黯然下来。倒是小春乐滋滋的回来了,原来是欺负顺儿喝多眼花,一溜儿弓射赢的他不要不要的。

我起身道:“就不多待了。”

他也起身道:“随你,改日心情不好,再来喝酒。”

我过去牵过小春的手,她只是象征性的挣了一下。我说道:“这次不用等十天半个月的了——我去办点事,随后就回来,你俩先喝着。”

他过来把枪拾起还我道:“终是下定决心要去找他了吗?——那就快去快回,等下我还要听你再说一遍据水断桥喝退百万雄兵的故事呢。”

我抱拳,他亦然,只剩顺儿在那边还在大呼小叫着要跟小春再来比过。

出得白门楼后,是一排排笔直光秃的毛白杨,树杈高耸入云,像笙旗般遮天蔽日。

一条土路蜿蜒游上山顶,不知何时已日上三竿。我依然攥着小春的手,她兴许先前和顺儿吵的累了,这会儿一句话都没有。

这路我熟悉极了。

大堆的落叶里盖着山鹛干涸的屎,刮起风来会有植物独特的焦枯气味。山寨牙旗下有简雍两个睡不醒的小弟值守,西仓屯满了抢来的粮食和酒,若是没有老大批准,偷酒喝的要切一根尾指为儆。

东边一片茅屋有我和二哥的单间,小弟们则挤在旁边大通铺里热闹。正厅后面几间瓦房,是老大和嫂夫人的独院,那些年我们常在那个巴掌大的当院里喝酒吹牛,说尽天下兵马,无视各路英豪。

我们一路寻去,牙旗上的义字已被风雨吹的字迹全无,黄布猎猎碎成了布条。西仓的炊烟袅袅扰扰,却不见生火做饭的小弟。院子里静极了,叶子卷起时划过沙土,整座聚义厅早已人去楼空。

小春终于发声了,声音有些软弱道:“贼寇山寨,你不要进去啦。”

“哪还有什么贼寇啦,”我安慰她道:“这里的人,早在中平元年就死光啦。”

“干么死的?”

“跟我一样,考状元,累死的。”

小春恢复了些神气,敛起一些娇羞,轻轻拍了我一下。

“又在骗人——中平年间,都去做黄巾贼了吧?”

“恰恰相反,”我眼前又浮现那些傻了吧唧的小弟们,在我的坑蒙拐骗下跟着我们去辗转各地狙击黄巾军的日子。“这是聚义堂,义士们歃血为盟,立志匡扶天下的地方。”

“瞧你说的,跟亲眼所见似的。”

我没搭话,一齐推门进了正厅。门框上落着陈年累月的灰土,沾的满手都是,厅内两排座次交椅结满蛛网,正中那人的身后,一幅巨大的义字,也淡的几乎看不出颜色来了。

小春箍住我的袖子,颤声道:“有鬼……”

那人转过身来,冕服玄朱,蔽膝龙纹,佩绶连环,玉带天河。

我喉头一动。

“老大!”

他和军师停了商议,从沙盘前抬头看我。

诸葛亮笑道:“张将军来啦。”说着便摇扇而笑,并没有起身离去的意思。

老大收起先前懒散的姿态端坐起来,威严的有些陌生,问道:“易得何事?”

我想发火,但碍于诸葛亮在这不想让老大难堪,于是又忍住,但终归语气不善问道:“老大!我们这次入川,你唯独把二哥留在荆州,就他那点心眼儿,能行吗?”

老大闻言和诸葛亮过了一个眼色,被我尽收眼底。

诸葛亮接话道:“关将军智勇双全,威盖海内,有他坐镇,荆州谁人敢犯?”

我冷笑道:“对你来说那是关将军,对我来说那可是我二哥!我自家兄弟性命大事,要你个外人来权衡利害?”

老大正色训斥道:“老三,这个屋里没有外人。”

我知道老大那套笼络人心的法子,也不计较,继续争辩道:“我们现下主力都在葭萌,二哥带那票零星散勇留守,东吴刚因借地之事跟我们翻脸,若这会儿曹操发难,东吴不趁火打劫已经算是高德了,怎么还能指望这徒有虚名的盟军名义帮助二哥?!这荆州名为沃土,实为死地,以二哥那实在脾气是绝对周旋不来的!”

诸葛亮并不记恨我先前言语冲撞,依旧和颜悦色道:“张将军言重了。你也说了,都是自家兄弟性命大事,主公又岂会儿戏?目前曹操新败,军威大损,不休整几年无法动兵;而东吴只是嘴上叫的厉害,真要论明刀明枪的提兵来犯,那也是不敢的。历观数年东吴用兵,若是坚守,可长胜不败,若是主动出击,赢面极小。这是行军打仗的区域性制约,北不跑船,南不走马,而我们兼有南北特长,就算他真的兴兵来犯,我们届时已取下成都,大军回拨,谅他也会很快退兵的。”

我烦他这种事不关己的自信,回口道:“我智穷计短,比不上军师运筹帷幄,但我只想问一句,若曹操和孙权同时进犯,蜀地千里,又怎能回救呢?”

诸葛亮和老大相视一笑,不知道是在笑我在无理取闹,还是笑我有些话咽下去烂在肚子里就好,又何必明知故问。

老大接过话头来说道:“刘季玉此刻正在绵竹关调兵遣将,老三你不但为我分烦解忧,反而一直叼着老二这事处处为难,是要存心扰乱军心不成?你我兄弟三人同生共死,我怎会让老二行这凶险之事?你且退下,我和军师还有要事商议,你去准备雒城事宜吧!”

他听我叫他,便一抖袖袍,摘下了冕冠,搁置在一旁桌上,显得极为爱惜。他的手指依旧舍不得离开那象征王位的华冠,问我道:“你还在为这虚名之事记恨为兄吗?”

我嘿嘿冷笑道:“这复国之事,自打出了徐州我就没放心上了。倒是你,时时不忘给你这招摇撞骗的皇室血脉正名。”

老大叹口气道:“老三啊,你知道你跟孔明最大的区别是什么吗?”

小春听了窃窃私语道,“他还真是你大哥啊?”我没有理她,却坚决地摇了摇头。

老大接着说道:“你总是把你知道的都说出来,这一点孔明可比你强上百倍。”

我怒道:“我当你是兄弟,才对你知无不言。诸葛亮表面对你毕恭百顺,行的却是取而代之的事,这你都看不透?”

“看不透。”老大摇头,“你怎么什么时候都看不透。”

我还要争辩,却听老大缓缓说道:“我给孔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权力,表他忠义恪守,也就限死了他只能在治国辅政这条路上走到死。他虽有实权,终归还是逃不脱那虚名所累,要为我刘家世代效力。我愿意放权,他甘愿卖命,这都是心照不宣的各需所取。不然以他之才,当年为何弃声势盖天的曹操不顾,而偏偏追随走投无路的我?曹魏和孙吴位高权重的空缺都满了,所以他才需要在我这里找一个扬名立万的容身之所,你怎么就是看不透。”

“看不透。”我说道:“我为了手足之情,可以放弃复国祖训,可以戎马一生捍我兄弟基业。我看不透为什么为了一个皇字虚名,可以踩着自家兄弟的尸背往上爬!”

老大袖袍一抖,甩出一长一短双剑,怒容满面道:“放肆!”

小春见状架起单刀就想上,被我一把拽了回来,柔声说道:“这个你打不过,换我来。”

小春不服道:“双剑而已,有何俱哉?”

我在她脑袋上轻轻弹了一下,说道:“小丫头片子见识忒短。他这把雌雄双股剑,雄剑三尺七,雌剑二尺四,长的那把习正统玄门剑法,身藏八卦,脚踏九宫;短的那把练的则是墨家刺杀剑法,阴毒刁钻,无迹可寻。你那当头一刀杀猪刀法的老祖宗高顺都不是他的对手,更何况你了。”

我抹去枪头布袋,丈八蛇矛犹如白蛇吐信,森然而出。

小春吓一跳道:“你这兵器真丑!”

我笑道:“好使就行。”

“好使个屁!”

二哥骂完以后狂笑不止,又指着我的丈八蛇矛大笑道:“你看你那兵器,歪七扭八的像个什么样子,将来打起仗来是捅也不行、砍也不行,干啥用,拿来打枣儿吗?”

铁匠苦着脸问道:“三爷,赖我没听清人话,一丈零八寸的点钢枪被我打成了一丈另八尺的蛇矛,要不融了再打?”

“打个屁!”我掂量掂量,对二哥说道:“我这家伙什比你那青龙大刀轻多了。回头我让铁匠帮我把蛇尖两翼开刃,中间打上血槽,我就是要别人以为我砍不到他的时候冷不丁砍他一刀!”

老大说道:“这朱山铁金贵的很,别乱糟蹋。”

我就笑他道:“老大你那套字母剑倒是省料,还长短不齐,匀下来接济我点儿,我这蛇矛还能再长两寸。”

老大听了就开怀大笑,我也陪在他身边展望未来。二哥这会儿已在当院里舞的大刀虎虎生风,那年我们在涿郡散尽家财起兵生事,就是兄弟三人要在这乱世江湖里好好闯荡一番,造就千秋不世之威名。

年纪轻轻的老大感叹道:“如今有了兵器,组了人马,咱们兄弟要正式开始江湖行了啊!”

我和二哥一致表示同意,就听老大一脸憧憬地说道:“我和老二助你建功立业,早日兴复大燕国,到时再回这幽州故里,来他妈个衣锦还乡,你们说,痛快不痛快?”

“痛快!”

我大声叫着,在老大手底下走了十几合,他的长剑黏住我的枪头,短剑攀附而上,挑了我的虎口。

两鬓斑白的老大问道:“哪里痛快?”

我不答他,挺枪再上。又过了几招,我肩膀上又被他挑出一道血口。我捂着伤口,森然说道:“你的剑法太狠,这些年想跟你放手打一场都不成,今天总算得偿了。”

跟着枪如梨花,点点寒芒,皆被他化了去。

老大问道:“你既知我剑法厉害,为何又总想比试了?”

我咬牙道:“不是比试。”

我枪法大开,把他逼退。

“是还债。”

“你还我二哥的命来。”

中平元年,那一年江湖上出了很多义结金兰的兄弟,而后年号不断更迭,至建安二十四年,江湖上好像只剩我们三个名声最大了。

简雍出使东吴回来说过,甚至那些远在吴越的山人都知道我们三兄弟的传奇故事。

可是江山永驻,兄弟却有尽时。

自从收了黄忠魏延这些没有背景来历的猛将之后,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的的二哥便被舍弃在了荆州这四战之地。

我本以为这和得到孔明后架空我是一样的道理,原因只是我们三个太熟了,熟到军无法纪,皇无天威,老大他虽然心狠手辣,但碍着兄弟情面,总不能留我们在本部处处顶撞他而不发作,所以才逐渐疏远我和二哥。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内疚,内疚当年我们三个起兵时,确实是他和二哥知道我是燕国后人,复姓慕容,双字易得。我散尽家财招兵买马,老大说了,拼了这条命也要帮我复国,在这乱世洪流里有我鲜卑族的一方天下。而没想到如此多年过去了,当年一起从涿郡起兵的兄弟们也都死完了,老大虽然兑现了他的诺言,但却是他自己当上皇帝了,所以才不想见到我吧。

被遗弃的感觉习惯了也挺好的,荣华富贵享着,送死卖命你们去着。我本该稳坐汉中太守之位,老大也临时起意换给了魏延。我知道这都是诸葛亮给他出的主意,故意挑拨我和老二与其他五虎大将不和,至于这么做有什么好处,说出来怕是会寒了天下人的心,因此其中细节也只有他两人可以心领神会。

还不错。

只是我没想到,到死也没看透,老大为了毁掉孙刘同盟的协议,借故想对东吴用兵,居然拿二哥的命去做讨伐东吴的借口!他先是故意撤走南郡精锐防守引东吴偷袭,后来在二哥被困期间,屡次十万火急请求老大占据上庸的义子刘封和太守孟达出兵相救,可老大早已暗中命令他二人坚决不许出兵,这才导致二哥败走麦城,终是丢了这颗忠肝义胆的脑袋。

孙权杀了二哥之后,那个叫陆逊的后生急忙找到孙权,对他说了这是老大密谋对付东吴的计策,吓得孙权连夜把二哥的首级又送给了曹操。那曹操是何许人也,只一眼便看穿这是老大的手段,但又感怀多年前和二哥并肩作战的日子,特命人以诸侯之礼安葬二哥。孙权得知后惶惶不可终日,又将二哥的尸身安葬在当阳关陵。而老大也必须做个样子,亦在成都给二哥建了衣冠冢。

有次我梦到二哥,抱着他哭了许久,二哥也不说话,只是默默拍我的背。我对二哥说道:“你虽身死麦城,可如今你头枕洛阳,身卧当阳,魂归故里,义绝天下,世世代代的百姓都奉你为关圣帝君,是和文圣孔子起名的武圣,二哥你可以安息了!”

没想到我的二哥抱着我也流下泪来,说道:“听闻老大发兵讨伐东吴前三日,便命你身边亲信张达和范强将你刺杀于梦中,这事你可知晓?”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老大行事缜密,早在和诸葛亮订下兵出东吴之计时就同时盯上了我和二哥。当时我竟然还傻乎乎的以为老大只盘算着对二哥不利,素日里还常关切地在众人面前对我说道:“你这脾气太过急躁,手下将士稍有不对就非打即骂,打完骂完还让他们在身边服侍,如此下去是取祸之道啊!”

我何曾鞭打过手下健儿,当时我只以为是老大和我没话找话,故意说些亲近之语安抚我,却没想到这是说给其他旁人听得,为的只是二哥死后在我情绪极端失控时,暗中叫人把我也杀了,回头只需跟文武大臣假惺惺地说道:“我早就提醒过老三,没想到他一意孤行,终是招来杀身之祸。”如此这般,便又可以维护他假惺惺的帝王之尊,彰显他仁德天下的美名。

章武元年七月,老大亲提举国之力,对东吴发动了名为报仇雪恨的倾国之战,意图灭亡东吴后再由诸葛亮从蜀中出兵,老大顺势而上,再和诸葛亮合兵一处将荆州夺回。如此天下三分之二都在老大手里,曹魏只能在惊恐中坐以待毙。

但老大天良丧尽,终是吃到了孤家寡人的恶果。他统领精兵七十余万深入吴国境内,扎连营七百多里,和吴军对峙八个多月,章武二年闰六月,却被陆逊一把火烧光了几十年辛苦打下来的血本。而老大留在成都用来牵制诸葛亮的心腹法正,在老大出征不久即被诸葛亮毒杀。老大兵败退至白帝城,诸葛亮拒发一兵一卒,并火速清理老大留在成都盘根错节的关系。老大这才知道自己用两条兄弟的人命换来的刘家江山,终是拱手让给他人了。至此一病不起,章武三年,四月葵巳,老大病死于永安白帝城,我们兄弟三人的江湖之行,终于落下了帷幕。

老大长剑如鹰,短剑如蜂,左右相攻,令我相形见拙。

老大说道:“老二拥兵自立,随时背国通敌,算不上做哥哥的害他。”

我破口大骂道:“糜芳和傅士仁是你撤调的吧?刘封孟达拒援也是你授意的吧?不然给他们天大的胆,也不敢在那当口上见死不救!”

老大面色惶然,没料想我竟然全都知道,憋闷道:“那不过是战略调整而已。”

我冷笑道:“是,战略调整。”

三十七年的兄弟情,最后不过换来一句行军布阵之词。

我问道:“你欲借二哥之死吞并东吴,结果呢?”

老大忽然急剑,七十余斤的丈八蛇矛,竟被他一剑挑飞。

我手足具疲,苦笑道:“世人皆知我和二哥万人敌,怎知闻名两川的白耳亲兵却是你一手调教出来的。”

老大没再进剑,茫然与我对视一番。

我又问道:“杀我的范强和张达,是你同乡吧。到底是在遇到诸葛亮之后才对我起的杀心,还是自从涿郡起兵那年就想除掉我这燕国后人取而代之了?”

老大双腕一抖,双剑悄然入袖,毫无预兆。当年许多闻名天下的大人物都是死在这招手下的。

老大说道:“你又输了。”说完,他踱回原位,转过身去,对着墙上那幅褪色的义字怅然若失,慢慢吟唱道:“丈夫处世兮立功名,立功名兮慰平生。”

“回去吧,改天再来。”

末了,老大这样说着,然后再不理我,身影和那光线陈黯的房间渐渐融为一体。

小春给我包扎伤口,我拾起兵器,折身下山。

“别难过啦。”小春说道:“回头再来找他打架,我还陪你,可好?”

她挽着我,异常亲近,一如我后来娶她的那年。

我说道:“我不走啦。以前总是趁着酒醉才能来梦里见你一面,而有时喝的太糊涂,倒记不清是哪年在山上逮到的你。”

小春笑骂,却没再打我。

我对小春说道:“一会儿下了山,我们去看看二哥吧!”

小春点点头道:“好啊!”

“只是不知道他现在停在哪里。是官渡?还是襄樊?得好好找找。实在不行就先回幽州,那个铁匠铺外面,有个傻了吧唧的二哥一直在那里耍大刀呐。”

我絮絮叨叨的说着,她也不厌其烦的听着。以前她总缠着我要我说些故事给她听,我都嫌麻烦,如今倒好,她都没要求啥,我就自个儿滔滔不绝了。看来我真是上年纪了。

我叹口气,只见白云悠悠,那山溪自赤珠山而来,滔滔翻过渡桥。水花打湿了小春的鞋袜,她也不介意,冲我笑,笑得我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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