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并州后丁原发了好大的脾气，把我们几个叫到治所里狠狠地骂道：“吕奉先，你这是摆明了要去投奔董仲颖啊！我这并州九郡养不下你这条盘龙了啊！”
我们去年一整年几乎都没闲着，又是为了进京阅兵准备，又是东奔徐州西援陈仓的，弟兄们死了多少个，待回到州里来这丁原也不问一问辛辞劳苦，反而因为吕布帮助董卓而恼羞成怒。我听得心里有气，这会儿张辽已经回了洛阳，要是他在场的话估计早就骂上了。
吕布站起来诚惶诚恐地回道：“丁老息怒，奉先帮董大人做事，实则也是在给丁老效力。如若不然，为何我在三辅立下如此卓越的战功，非但不留在那里，反而还要回到咱们这里来呢？”
丁原仔细一琢磨吕布的话也有道理，但是又拉不下来脸承认自己有偏见，于是冷嘲热讽道：“多少算你有点良心。”跟着想了想不对，又转到这边来对着吕布指指点点说道：“奉先，我平日里待你可不薄，你要有什么打算可得提前和我商量。”
说着丁原冲我不耐烦地摆摆手，吕布便对我说道：“顺儿先回去歇息吧，我再多陪丁老坐会儿。”
我知道吕布接下来要和丁原好好聊聊，以打消他多疑的顾虑，于是我就知趣地先一步离开了。出得刺史府以后走在晋阳街头很是空虚，忽而有一种天大地大不知所措的茫然感。辛辛苦苦为死为活打了八十多天，到头来是朝廷也不记我们的情，并州也不念我们的好。那些战死在前线的弟兄们至今也没给个说法，若不是吕布一回来就安排给他们的家人送钱粮，真不知有多少人会记得这些为了边关葬身异地的战士们。
第二天一早，黄海棠陪着我去了凿石村一趟，带了一些钱米送去了强哥和李忠家里。跟村里人说起他俩的时候，我都是说在前线英勇战死的，对李忠临阵反水一事绝口不提。村长已经不是前几年见过的那个老人了，如今换了一个年级尚且年轻一点的，在我的建议下答应在村子里给他二人立一块碑。
回来的路上黄海棠说道：“把自己一生的英勇事迹写下来刻在石碑上，可是许多江湖和武林中的大人物都没有的待遇呢。”
我听得好奇，问黄海棠道：“江湖和武林不是一个意思吗？”黄海棠听了笑着摇了摇头，率先走在前面说道：“江湖是指跑生意动功夫吃饭的统称，武林则是指那些开山立派教徒吃饭的这些人。”
我听得奇怪，就问道：“那师父你是属于哪一类的啊？”没想到我这随口一问居然把黄海棠难住了，她停下脚步想了半天也没答案。我一想确实也是这个道理，她既不愁吃喝，所以不用去像什么海沙帮淮河帮那样抢地盘跑江湖，同时她也不像什么峨眉派点苍派那样广招门徒桃李天下，似乎只需要自由自在的活着就很满足了。
于是我称赞她道：“师父你是天下四绝，登峰造极的人物，是不需要和普通江湖啊武林啊那些人相提并论的。”黄海棠听后豁然开朗道：“正是！”
晚间等吕布回来，我们一起在他府上用了饭，临近年底，许多关于洛阳的礼品输送都需要吕布亲自帮丁原调度，所以丁原也就是撒了撒邪火，并不敢真的拿吕布怎么样。可能在丁原看来，吕布之所以没有抛下他去投靠董卓，估计就是想等他调任或者退休之后来接他这个并州刺史的位置。可丁原怎么想是他的事情，对吕布来说他从来没有考虑过丁原想的这件事。
吕布笑着说道：“我现在除了没有正式的公文任命以外，我所做的每件事和并州刺史有区别吗？”
我们大家听了就跟着笑，只不过张辽不在，之后侯成曹性他们陪着略显寂寥。吕布这话确实是真的，自丁原任命吕布为他的主簿以来，这一州上下大大小小的事情都需要吕布亲自过问，就连丁原自己跑官送钱之事还得靠吕布替他疏通。与其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来猜测吕布觊觎他的刺史位置才没有离开，倒不如说是丁原完完全全离不开这个全能大拿。
而在我看来，吕布之所以没有投靠董卓是因为还放心不下动乱四伏的并州百姓。倘若吕布走了，大概云中、雁门、朔方以及上郡这四个地方的百姓一定经受不住外族的侵扰或者诱惑，到时候该反的反，该逃的逃，并州外四郡立时变成空城贼巷，到时候藏匿在西河郡与河东郡之间的白波军大举进攻，那么打到晋阳来也就是三五日的事情。若吕布不在没人领兵，大概用不了十天丁原的这把老骨头就被山贼们拿去当柴火烧了。所以丁原是万万不敢让吕布离开自己，不论他要用尽什么手段和法子。
而吕布和董卓的话，在我看来吕布是更倾心与在董卓麾下任职的。毕竟能让吕布信服的人并不多，而且勤政爱民，军事和武功也都不弱，的确是吕布所欣赏的类型。要是能在董卓手底下做事的话，吕布应该会比现在绽放百倍的光彩不止。没了丁原害怕吕布飞走的刻意压制，在董卓的大力栽培和提拔下，吕布进京入朝为官也只是几年之间的事情。可为什么吕布到最后也没表露这种想法，而董卓同样地也没透露半点想要结交的意思，估计我猜他们这样的人早就有了共识，只是彼此双方都知道还没到时候罢了。
我很羡慕这种可以隐藏和压抑自己内心真实想法的人，如果换了是我一定憋不住，会吭吭哧哧面红耳赤地跟人说出我自己的想法，尽管很多时候明知道不可能也不可为，也是想要说出来让对方明白我的心意。毕竟只有吕布那样曲高和寡的人才能遇到知音，所谓知音也不过是相似脾性的人，而我的知音跟我一样笨拙木讷的话，如果我不说他也不说，那么我们两个的心意这辈子也不会让对方知道了。
一想到这个世界上还有另一个愚笨如我的人存在，我就禁不住想笑。黄海棠见我这个样子就问道：“呆子，你在发什么美梦呢，笑得这样憨傻。”我怕说出来再被她笑话，就随便编了个理由糊弄过去了。
没几天开始下雪。并州的雪格外冷，总是搭配着呼号不止的风声，听起来颇有点相似那群被西凉兵拿来当人墙的百姓哭声。那些西凉百姓在吕布的帮助下来到晋阳安家落户，现在青壮劳力已经独立编了一支部队归成老大带领，其中弓术上好的又单独挑出来送去曹性那里。吕布说虽然我们这边一时半刻不会出现三辅那样大的动乱，但是世道不稳，做些充足准备还是有必要的。
岁末年关了，训练特别少，一连几天我都不想去营里，怕睹物思人。这天下雪我突然想去看看，黄海棠见我要迎着风雪出门就拦住我道：“这么冷的天气，你要去哪里呀？”我答道：“闲的发慌，想去营里转转。”黄海棠叫我等她一下，说着转身进屋拿了些东西又出来，对我说道：“走吧！”我问她去找什么了，黄海棠拍了拍腰间鼓鼓囊囊的袋子说道：“回来的时候打几斤酒，再买些熟肉，晚上回来好好喝一杯吧。”
我知道她是怕我去了营里难过，一些感谢的话到了嘴边又说不出来。黄海棠见状特别体贴地给我找台阶下，说道：“瞧你那傻了吧唧的样子，这么大的雪天，不正是喝酒吃肉的好日子么。”
于是黄海棠就陪着我去营里走了走，弟兄们家近的也都回去休养了，家远的或者没家的就凑在营里准备过年。这些一同出生入死的弟兄见我到来都有些意外，但是亲切归亲切，我们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些看不见的规矩在作祟，搞得我们私下相处起来高不成低不就的，总是觉得有些尴尬。看着弟兄们想说又生疏的客套话，我这才知道原来是小贩儿和强哥他们不在了，我和下面的弟兄之间沟通的纽带没有了。
出得营后我果然心情变得更加消沉，连酒都不想吃了。黄海棠劝我道：“再怎么说我也陪你走了一遭，你好歹得陪我去买些酒肉来吧？就算你不想喝酒，那么吃肉你总在行吧。”
雪渐渐大了，街上几乎没有任何行人，黄海棠的睫毛和头发上都沾了雪珠，随着眼睛灵动的时候一闪一闪的特别好看。忽然之间我有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现在站在我眼前的不是我的师父，也不是和我一起生死与共的战友，而是普通生活里温柔又平平无奇的小女子。
难以想象我初认识她时，黄海棠还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刀祖宗，一个人快意江湖颠倒红尘。可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明明是高高在上又身怀绝艺的师父，却在我面前总像个小女人一样绵软细微。
这让我心自难安。我高顺何德何能，值得黄海棠这样的世间奇女子为我如此赴汤蹈火。我不敢奢望任何一点再多来自黄海棠的恩赐。对我来说，只要她在，就是对我最大的眷顾。那年从恒山下来因为一言不合导致我们分离那么久，在洛阳白马寺重逢却又不能在一起。如今终于生活在一起了，我只希望这份平静的生活不要被打破才好，哪怕明天和意外都不要来了也可以。
几天后议事时我们又说起右扶风的陈仓守城战，大家都感慨说到最后决定胜负的居然不是毅力和战斗力，而是粮食。队伍越庞大，消耗的粮食也就越多，冬季用兵本来就不合适，加上粮草不济，能坚持八十多天已经算是奇迹了。而我们最后确实也是在和西凉人拼坚韧的精神，看谁能抗到最后，所幸是我们赢了。但是立场不同的是，西凉人失败了大不了退回凉州一带，伺机卷土重来就行，而我们一旦输了就只有全城被屠戮的份儿，因此我们输不起。
吕布说道：“从此战基本可以看出，将来无论中原大地哪里再起战事，粮草是起到决定性关键作用的东西啊！”宋宪听了就问道：“那以后咱们骑兵营不吃香了吗？以前打仗可都是源源不断的募集骑兵来的。”
我和吕布还有侯成对视笑笑，脸上均有几分苦色。吕布说道：“骑兵养护本来就昂贵，造价也比步兵贵得多，再加上粮草的消耗几乎是普通人的两倍，遇到这种攻城拔寨的争斗又毫无用武之地——你看那西凉大马多么威风，我和文远几次冲阵差点回不来，但是面对铜墙铁壁的陈仓城，他们照样一点办法也没有。”
侯成这时所有所思地说道：“看样子以后会大幅度精简骑兵，开始着重培养步兵了。”宋宪听后一脸不高兴地说道：“那也只是你的猜测，万一胡人再打来了，难道要靠你们步兵营两条腿去追人家吗？”
大家听了都跟着笑笑，吕布说道：“今后粮草的补给是一大问题，只不过现在百姓疲弱，朝廷赋税又重，连年过兵和招贼都让百姓无心种地，怎么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得一起好好想想办法。”
大家七嘴八舌乱说了一通，我突然想起个人来，问吕布道：“阅兵前夕你和曹操秉烛夜谈一整宿，以你们两个的眼光来看，难道没看到这一点吗？”
吕布听了哈哈大笑，显然提到曹操会令他十分开心。黄海棠在旁见了小声问我道：“吃醋不？”我把脸一沉，故作生气道：“我吃什么醋？”黄海棠吃吃笑道：“这不是吃醋了又是什么？”说着嘻嘻笑着扭去一边不再理我。
吕布接着说道：“这事我的确和孟德深入讨论过，我们俩都一致认为，既然百姓不敢种地也不想种地，那么只能发动严肃守纪又听指挥听调动的来办成这件事了。”
大家一听这事有戏，不自觉都伸长了脖子，想听听看吕布和曹操到底有什么高见，可以一举解决粮食补给的问题。这时就听吕布说道：“要置办军屯，闲时耕种，忙时作战，只有这样再能最大可能地把军人和粮草紧密联系起来，并确切保证所需战役的各种补给和调配。”
我听得大喜，稍一琢磨也确实有道理，突然间就对曹操和吕布的佩服之情油然而生。也只有曹孟德这样的人物才配得上和吕布称兄道弟引为知己，这二人一夜之间几乎把天下大势全都参悟透了，甚至连未来战争中的支微末节都考虑到了，这叫人怎能不心服口服。黄海棠还笑话我吃醋，我真的好好掂量掂量自己，以我目前的水平来看，我真的连吃醋的资格都没有。
我跟吕布大叫道：“那咱们就赶紧施行军屯吧，还等什么？”
吕布听后微微笑了笑，说道：“是啊，还等什么？可是军屯最大的问题就是人口，我们并州可用的兵力总共就这么多，日常的训练、驻守、巡逻、战备就已经捉襟见肘，哪里再来富余的兵力去做屯田工作呢？而且要想获得良好收益，参与整个军屯制度的必须有十万左右兵力才可以运转起来，这里面包括一系列环环相扣的逻辑关系，缺一不可。”
吕布缓了缓才说道：“而我们啊，缺的东西实在是太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