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室中十分昏暗，只有床边的小几上一盏小灯笼幽幽发着亮光，屋内门窗皆是紧闭，不留一丝缝隙，空气沉闷混浊。
玉柒泷不舒服地捏了捏鼻子，走到窗边开了一个小缝，这才觉得好了些。
玉柒汐这间屋子很大，外面还有一间暖阁隔着，两道门一关，外堂上的声音竟是一丝都听不见，由此床上躺着那人沉重的呼吸声就显得格外响，像是一扇破了洞的风箱，嘶嘶往外艰难冒着气。
听这声音，恐怕玉柒汐现在的肺部，已经真正变成破洞风箱了。
玉柒泷散步般慢悠悠走上前，坐在床边，火光在玉柒汐的半张脸上跳动，显得更是诡异。
曾经明媚可爱的脸庞已经是千疮百孔，有的已经结疤，有的还在往外流血，她尽力睁大眼睛，待看清来人，突然咿咿呀呀叫了起来，双手尽力想要举起来，却无可奈何。
玉柒泷隔着被子拍了拍她：”行了，你父母是让我来救你的，现在只有我会治这个病，就算你不乐意，也给我忍着。”
玉柒汐猛然瞪大双眼，渐渐安分下来，目光中闪动着渴求的光。
“这才乖嘛，其实你长得确实很可爱，要是不说话安安静静的，该多好。”
玉柒泷一面说着，一面替她诊脉，又拨开她的眼皮看了看，一只眼睛已经看不见了，另一只眼睛还是完好。
“其实你不聪明，年纪又小，只是从小被父母娇惯，才变得无法无天，你与你姐姐比起来，也不算什么。”
她继续碎碎念，又继续检查她身体的其他地方。
玉柒汐不明白玉柒泷是什么意思，不过听她的话，似乎并没有在骂她，心中不由燃起了希望，本以为她会因以前的旧事不尽心救她，可如今看来，玉柒泷竟没怪她。之前一直听姐姐说起韩氏母女二人狡猾奸邪，现在看来，竟不全是这样？
玉柒汐想着，紧绷的身子也渐渐放松下来，眼神柔和了许多。
玉柒泷给她检查完，看着她的眼睛，温柔笑道：”看样子还有得治，情况还没到最坏的地步。”
“呀呀呀……”玉柒汐高兴地想要回应，无奈声带已经破了，只能咿咿呀呀的。
“说不出话就不要勉强，我说什么，要是你同意，眨眨眼就好。”玉柒泷温柔地给她掖了掖被子，轻轻抚摸被角。
“你想要活下去吗？”
玉柒汐忙用力眨了下眼睛。
“眼神不错，看来是真的很想活下去。”玉柒泷笑着点了点头：”有希望是好事。”
玉柒汐赞同地又眨了下眼睛。
“为何变成这样才找大夫？”玉柒泷想了想，道：”这病症初发时不痛不痒，你以为脸上是长了痘痘，爱美，不愿让人看到，所以才不让人知道，是不是？”
玉柒汐又眨了眨眼，有些委屈地看着玉柒泷，可怜巴巴的，就像是一只小猫。与平时满身刀剑的模样完全不同。她这是真把玉柒泷当能救命的姐姐了。
玉柒泷看着她，笑着摸了摸她的额头。果然小孩子就是小孩子，一股脑儿的情绪，来得也快，去得也快。
“之前你那样针对我和我母亲，是你姐姐的教唆吧。”
玉柒汐愣了愣，有些不知该如何回复了。若说是，可那毕竟是自己的亲姐姐，从小对自己最好，若说不是，又骗了眼前的人。
“说谎的可不是乖孩子哦。”玉柒泷笑意越发大，眼睛弯弯似月牙。
玉柒汐瘪着嘴，眨了眨眼睛。
“你姐姐与太子关系很好是吧。”这事其实是玉柒泷猜的，从玉铭玄中了伤心草的毒以及楚源在长歌门中有奸细联想到。她之前其实一直猜的是玉柒洐，只是从之后的种种看出，玉柒洐对太子妃之位似乎并不感兴趣，她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她到现在也不清楚。
玉柒汐满眼的惊异，一点也不清楚这个事。
“没事，不知道就算了，只是我如今说了，你就知道了。”本想从玉柒汐这里得到求证，却没想到她是真的不知道。
玉柒汐眨眨眼，有些不满亲姐姐瞒着自己。
“乖孩子，真可怜。”玉柒泷爱怜地摸了摸她的脸：”你知道为什么你会得这个病吗？本来这病应该在疫村就杜绝了才对。”
玉柒汐疑惑地看着玉柒泷，安安静静地等着下文。她现在对玉柒泷越来越信任，觉得这个姐姐很好，温柔还体贴。
“这其实不是病，是蛊。”玉柒泷看着玉柒汐猛然睁大的眼睛，继续道：”蛊虫本该已经死完了的，只是我当时为了安抚暴乱的村民，引了一些出来，当时局势混乱，竟然就忘了这漏网之鱼，然后被有心人带来了你的屋中，而这蛊，本来是附在一床被子上。”
玉柒汐的眼神渐渐变得惊恐，视线缓缓下移，看着自己盖着的这床被子，突然疯了般呜呜大叫，四肢大动，要掀开这床被子。
玉柒泷一把按住她的手：”没关系了，现在蛊虫都进入了你的体内，这床被子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玉柒汐不听，还是疯狂地要掀开这床被子。
玉柒泷无奈，帮她拿开被子放在一旁，玉柒汐这才安静下来，看着玉柒泷，眼泪开始往下流。
“你知道这被子是谁带来的吗？”玉柒泷擦掉她的眼泪，继续道：”经我们调查，疫症爆发与太子有分不开的关系，他也完全知道这件事，所以……你懂了吗？”
玉柒汐愣了半秒，突然疯了一般挣扎的幅度更大，眼泪哗哗往下流，竟要挣扎着坐起来，玉柒泷一把抱住她，轻抚她的肩膀：”哭吧，哭吧，姐姐在这里，不要怕，你还有姐姐在。”
玉柒汐哭得越来越厉害，直到开始止不住地哽气，咳嗽。
玉柒泷放开她，满眼的怜惜：”我知道你说不出话来，想说什么就写出来吧。”
说完，她看了看玉柒汐的手，由于她的动作太剧烈，手上的小洞又开始往外涌出血来。
玉柒汐本就是个暴躁的性子，就算手很难动弹，还是强撑着在床上的褥子上颤颤巍巍写下一个”泯”字。
爱得越深，就恨得越深。当知道自己最亲最爱的人竟是要害死自己的凶手，除了震惊，便会是不假思索汹涌而来的恨意，玉柒汐还是不够聪明，太轻易便能被人牵着鼻子走。
玉柒泷满意地看着褥子上的那个字，眼角滑过笑意，只不过转瞬即逝。再抬眼时，她又是那个可怜妹妹的好姐姐。
将玉柒汐的手放好，玉柒泷道：”好了，命最重要，先不要管别的了，我再给你检查一下。”
玉柒汐看着玉柒泷，可怜巴巴，又是感激，又是愧疚。
这次检查的时间很短，玉柒泷连脉都没有诊，直接趴在了她的身上，耳朵贴在她的胸前听了听，便抬起头来，见玉柒汐一脸期待地看着她，她笑得越发温柔：”放心，现在……”她顿了顿，起身站到一旁，才继续道：”是真的神仙难救了。”
一口鲜血猛地喷出，洒在玉柒泷刚刚坐的地方，犹如点点红梅绽放。
玉柒汐瞪大了眼，看着一旁的玉柒泷，嘴巴大张着疯狂喘气，血还是止不住地从嘴角留下，渐渐将床单染红。
玉柒泷又搬来一个小凳子，坐在床前，看着玉柒汐皱成一团的脸，表情已经看不出来了，只是脸部肌肉一用力，大多小洞重新迸裂，流出血来，看起来极其可怕，仿佛地狱恶鬼。
她静静地看着她，之前温柔的笑意一瞬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取下了一个面具，面具之下，没有表情，无喜无悲。
“病者最忌大喜大悲，心绪浮动，你连这点常识都没有，也难怪被害成这样也参不透真相。”
泪水混着血水往下流，玉柒汐只要一张口，鲜血便疯狂往外涌，她仰头躺着，一部分则进入气管，呛得她疯狂咳嗽，一咳嗽就又牵动千疮百孔的肺部，导致肺部更快被震成碎片。如此恶性循环，只会加速她的死亡。
玉柒泷静静看着她，摇了摇头，若是她落到这个地步，绝不会这样。
“你别动了，安安静静躺着，或许还能多活两刻钟。”玉柒泷轻轻说着看着她，眼神平静，玉柒汐却下意识闭了嘴，往后缩了缩，如同见到了恶鬼。
“知道为什么你会落到这副田地吗？”玉柒泷这次也不要她眨眼了，自顾自继续道：”送你两句话，第一句：血债血偿。第二句：杀人诛心。”
玉柒汐愣了，不自觉开始摇头。
玉柒泷看了她一眼，抬头，仿佛透过昏暗看到了别的东西，眼神渐渐变得悠远：”我娘，她从没有对不住你吧。可你为何？一直不肯放过她？她身子本就不好，你这样，她至多只能活五年了。”
玉柒汐瞪大了眼睛，玉柒泷却不看她，继续道：”我好不容易才有亲人，你知道有多不容易吗？算了，说了你也不明白。可现在，她在我身边，却至多不过五年了，我等了二十多年，却只有五年能与她相伴，你明白那种，从天堂到地狱的感觉吗？”玉柒泷眨了眨眼，眼角蓄满的泪珠被生生憋了回去：”不过现在你应该是明白了的。”
你骗我，你从头到尾都在骗我！你这个骗子！骗子！
死已成了必然，玉柒汐突然就不怕她了，她尽力睁着眼睛，用仅剩的一只能看见的眼睛狠狠瞪着玉柒泷，像是要用眼神刺穿她。
玉柒泷仿佛知道她心中所想，突然埋首看着她：”我没有骗你，我自进屋起，说的每一句话都没有在骗你，包括夸你可爱，也知道你是被玉柒泯挑唆才来针对我们母女。可即使这样又怎样，被利用了伤了人，就能被原谅吗？”
玉柒泷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看着血人一般的少女，轻轻一笑，像是讽刺：”反倒是你最亲的亲姐姐，从头到尾都在骗你，包括你生命的最后时刻，她不过是想要用你的死，来打击我罢了。可悲吗？真是可悲。”
玉柒汐开始疯狂地动，血流得越来越多，她觉得心好痛，比起身上的痛苦还痛，像是蛊虫已经来到了心脏，开始肆无忌惮地啃噬，而她的姐姐，就是其中最凶狠的那一只。
玉柒泷嘴角的笑意越来越大：”你自诩身份高贵，不过可惜，你的命，从来都是，不名一文。”
玉柒汐继续挣扎，双手好不容易抬起来，高高地向上伸去，鲜血淋漓的五指不断扭动，不知是打算掐死谁，突然，她的身子一滞，双手无力倒了下来，不动了。
玉柒泷看着她的尸体，眼角缓缓流下一滴泪，她轻声道：”其实我好恨，恨我没有早一刻动手，也好恨，恨我没有亲手杀了你。所以你要是要怨，也捎带我一起吧，我本来是要亲自动手的，只是去晚一步，被人捷足先登。”
半晌，她回身打开了内室的门，眼角泪痕犹在：”我救不了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