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世事总不会一直如人所愿。
三人还未来得及退出地道,就听到前方传来脚步声,地道幽暗狭窄,使得轻微一点声音就能传得很远,对方显然不如俞宣城三人会武刻意压着脚步。
三人只互相对视一眼,就迅速往后退去。
此处如此隐蔽,能来的必不会只是虾兵蟹将,比起击溃对方,还是躲开为妙。
况且……以他们如今的身份,绝不能被人抓住。
可是后面……又哪里有路。
望着高大的石壁,俞罗烟朝着俞宣城点了点头。
此时脚步声尚且还听不到,对方离他们应该还有一段距离,而且还有那奇怪的哭声掩饰,但时间依旧不多了,再拖下去,石门打开的声音足够打草惊蛇。
俞宣城点点头,青珀点亮火折子替他照在一旁,但依旧不甚清晰。手指抚过斑驳的石壁,俞宣城尽力在脑中回忆阿若或是玉柒泷手臂上镯子的图案,可常人哪里会没事拿着别人的镯子摆弄,仅存的信息也只来自于偶然一瞥,如今要将所有信息串起来,还是有些难度。
纵然俞罗烟相信自己这个小侄子聪明过人,但时间确实太紧了,俞宣城闭着眼,脑中不断拼凑仅存的印象,手指沿着细缝滑动,整个人都陷在了其中。俞罗烟难得安静等待,可渐渐还是忍不住往前走了两步,慢慢抽出鞘中的黄金短刀。
按大概估计,来人马上就到能听到这边动静的范围了。
就在俞罗烟的刀已经完全离鞘之时,身后响起咔得一道闷响,她回头,门缓缓开了一条缝。
来不及细想,三人迅速钻进了那条缝,大门在身后再次慢慢合上。
与此同时,走在通道里那人脚步顿了下,似乎觉得前方有声音传过来,但随即就立马被越来越重的哭声掩盖。
里面依旧是漆黑一片,能明显感觉到有风在吹,且风很乱,但那奇怪的哭声却没了,静得仿佛没有任何生气。
三人如今考虑不了这么多,火折子在门开的那一瞬间已经熄了,他们像无头苍蝇一般快速朝前走,想要找个地方暂时躲起来。
“谁?”
空气中突然传来一道喑哑的男人的声音,三人惊得在原地站住,很清楚绝非对方发出的,所以这里……还有第四个人?
遭了。
这是出现在俞宣城脑子里的第一个反应,想他堂堂大渝皇帝,一世英名就要葬送在此了。
俞罗烟的刀却显然更快,只听一道利刃破空的声音响起,她整个人已经如离弦之箭一般朝那声音传来的地方射去。
与此同时,身后石壁发出一声轻响。
石门打开,流淮走进来,一盏一盏沿着石壁点燃了镶在上面的四盏油灯,整个石室渐渐亮了起来。
这里很大,也很空旷,正中间修着高高的台阶,最上方像是个祭坛,四角钉着短木杆,上面绑着印着奇怪花纹的布条,只是台阶的最高处,祭坛正中间却放着一个笼子,里面还关着一个发丝尽散的人,看身形像是个男人,呆坐着不动,垂着头,不知是死是活。
流淮仰头看向穹顶,上面用萤石刻着的二十八星宿反射了烛火的微光,闪出深幽绿芒,笼罩了整个石室。
不过片刻,他便摇了摇头朝前走去,慢慢踏上高高的石阶。
低沉的脚步声在寂寥的环境下显得十分瘆人,而躲在石阶后的俞宣城三人,则更加紧张,三个人平躺在阶梯后,尽可能低得降低自己的高度,可只要流淮站到最上面,那无论他们怎么躲,怕都是躲不开了。
三人的心都快提到了嗓子眼儿,流淮却在最后一阶停了下来,没有踏上最上一阶阶梯。
悬着的心终于能暂时放回去,三人又往里靠了靠,尽量躲在流淮的视野盲区。
流淮根本没有注意,也没有想到后面会有人,他心里压着太多的事,以至于会被这小小的伎俩骗过,他敛?朝着最高台上囚笼中的人一拜。
那人睁开了眼,隐在乱发中的眼眸不见光芒,深邃一片,仿佛最深的寒夜。他静静看着流淮朝自己施大礼,金丝织就的暗纹忽明忽暗,象征着主人的地位尊崇。
而这份尊崇,他是不屑的。
流淮不在乎对方对自己漠然的态度,反正一直都是如此,心绪甚至没有一丝晃荡,行完礼便直起身来。
“我前几日见到了一名女子,她与我讲了一些话,我却不甚明了。”
他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囚笼中的男人询问,一贯淡漠的神情渐渐出现了丝丝裂痕:“于年少时失去领路人,重担倾然砸下,扛是不扛?”
男人没有回复,他也没指望对方回复,关于过去的问句不过是个形式而已,答案如何,时间早已证明,他胸中慢慢升腾起一股明灭交织的火光,叫嚣着往四面八方烧去,为了压抑住翻腾的情绪,流淮的声音都有些哑了,却还是坚持道:“自然是要扛的。于私,是抚养之恩;于公,是千刀万代的延续。至此一人摸索前行,颓颓然无师无友,可前路总是雾蒙一片,她告诉我,要守便无问前路,无问其他,心中担着责任便好。我也一直以为我是这样的,直到她将此话点明出来,我才发现,好像只是我以为而已。”
流淮站得很直,头稍微仰着,以便能一直注视着对方,他眼中却是雾霭一片,甚至满怀期待希望对方能投来哪怕一个眼神,可自始至终,那人眼中什么都没有。流淮渐渐失望了,光芒尽消,淡漠的面具彻底土崩瓦解,他终于撑不住坐倒在地上,昂贵的衣料被随意揉成一团,朝着那笼中人嘶吼:“可难道我有错吗?!世事难料是你教我的!顺天而为也是你教我的!可为什么先抛弃这一切都是你!为什么!为什么!……”
此时的他已然从高高的神坛上掉下来,再不是清冷无双的国师,像只被抛弃的幼兽,张牙舞爪,想要去撕碎对方的同时,又带着怯懦的企盼,眼圈里狰狞的光渐渐被水雾的掩盖,他终于无力得埋下了头。
“……可为什么……师父……”
俞宣城一直在后面趴着,青珀和俞罗烟都是女人,他为了不碰着她们,尽量将自己的身子缩了又缩,几乎要蜷成一团,要不动声色得维持这个姿势并不容易,且前面的动静更是让他惊讶。
流淮说的话信息量太大,他一时之间有些难以消化,嘴不自觉张大,当他意识到时已经晚了,一声惊呼几乎就要脱口而出,在最后关头,一只手极其精准得捂了过来。
俞宣城的头扭不过去,仅凭感觉估计是俞罗烟。
俞罗烟也很不好受,她背对着俞宣城,听到有抽气声才忙要去捂俞宣城的嘴,但这样就导致手臂以一个极度扭曲的状态伸着,她皱着眉,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肌肉在反抗性的颤动。
前面的声音还没停,不知过了多久,久到俞罗烟的手都要失去知觉了,流淮的声音终于传了过来。
他已经整理好了衣裳,又一次成为尊崇清冷的国师,刚刚的怯懦仿佛只是一场梦,除了眼角还残余的雾蒙在诉说着真相。
“您好好休息,我先走了。”
依旧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微微的叹息极快隐于乱吹的风中,他挺直身子往外走,在门口时又停了下,抬首看向幽光灿烂的二十八宿。
“明暗难定,奎木狼起。”
轰然一声大门关闭,话音亦隐于其中。
俞宣城三人这才敢从后面走出来,确认没人后,俞宣城长长舒了口气,他不经意间转身,正好接触到那个男人的目光,当即吓得后退一步,颤抖的手指指向他:“你……活……活的……!”
俞罗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也是一怔,随即一把打落下俞宣城的手,轻斥一句:“指什么指,没礼貌。”说完就上前几步,遥遥朝着男人行了江湖上的礼节:“多谢前辈。”
不管怎么说,这人明知他们在却没有揭发,谢还是肯定要谢的。
她本也没指望什么回复,依刚刚到情形,对方应该不是多言之人,识趣得行了个礼就打算离开,这里太空旷,一览无余,实在没什么可看的,况且天象占卜之术她不会也没兴趣,只是没想到,对方开口了。
“小女娃娃是江湖人?”
俞罗烟停下脚步,转过身,压下惊讶,点点头:“对。”
“哪山哪派?”
“松阳山人。”
俞宣城见俞罗烟一抱拳,半点犹豫都没有,目瞪口呆,怕对方看出异样,又忙低下头,心里暗暗琢磨,这松阳山是哪座山。
男人并无猜疑的样子,低低笑出声:“如你所听,我是那位大国师的师父,今后若是有事,可以来寻我。”
这像是一件十分令人愉悦的事,他的音调都朝上弯了几分,与刚刚的沉默判若两人。
俞罗烟答应下来,又抱抱拳,拉着俞宣城离开。
石门缓缓关上之时,俞宣城透过门缝又看了眼那个男人,对方依旧注视着他们,眼睛里透出萤石的光,油绿油绿的,笑意使得其显得愈发诡异,俞宣城想起自己幼时跟着俞罗烟出去玩的情景,夜深他跟丢了人,独自在野外遇到一匹狼,对方也是睁着这样油绿的眼睛,将他的虚张声势和恐惧都看得一清二楚。
一股子寒意从心头升起,俞宣城慌忙转身,头也不回跟着俞罗烟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