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克多被突如其来的巨大声响给惊得从床上跳了起来。
已经入了夜了,那声音像是从太古荒原穿越千年时光而来,直直击打到他灵魂的最深处。
他觉得自己的灵魂在颤抖,想要尖叫呐喊,随着这一波一波如同浪潮般的狼吼声一同大声嘶吼起来,滚烫的热血再一次被点燃了起来。
狼吼!是狼吼声!
如此大规模的狼吼声,来的狼不在五千以下,这是这个数量……几乎半个草原的狼都在这了!
可是马上他又冷静了下来。
这是怎么回事?!
烆蛮这么多年了,边疆虽说并不太平,但大多都是些由北蛮发起的游击型的骚扰,以掠夺和残杀烆朝边境村庄的百姓为多,一旦见到边军出来,多是要四散而去,这是胡克多最为不耻的行为,他认为格虎大神的勇士是绝不屑于做出这样卑劣的事情的,为此他还和熊少杰争论了许久,直到某次被熊少杰扔到边军做了三个月的小卒,这才了解了这些事情原来都死真实发生在这些村民身上的。
可是如此大规模的狼群突然如此近地在他的耳边响起了,难道……
他一下蹦了起来,打算冲出门去,看看究竟,而就在他的手准备打开门的时候,他忽然想到了这三年来在烆朝学到的那些零零碎碎,看似很没用可事实多次验证非常重要的东西。
遇事先静心稳气,想清楚再做不迟。
这是熊少杰反复告诉过他的话,他并没有当作耳旁风。
他猛然意识到这样鲁莽地冲出去,很可能会在混乱之中出现意外。
他可不愿意死在这种莫名其妙的场景里。
他收回了准备打开门的手,回头环顾一周,将立在屏风旁的那副亲兵盔甲先穿了起来,配好刀,将一柄手弩系在腰间,检查了一番,像是想起了什么一样,又来到床头,将枕头翻了起来,从枕头下边拿出一个包裹,他的动作小心翼翼,终于将一件小物件拿了出来。
竟是一把小手铳。
这东西自然没法和闻人的青横和碧落相提并论,可在近距离也能够造成足够大的伤害,他轻轻将这把手铳放进怀里,嘀咕了一句:“恶魔的兵器。”
做完这一切准备,他才缓缓打开了一条门缝,向外扫了一眼,十分谨慎地把刀提在了手中。
怪事了,以往这地方是熊少杰的家,少不了来往的亲兵和仆人,怎地今天一个人都没了?
他伏低了身子,轻轻将门推开,尽量保证不发出声响,其实他这有些过度小心了,狼吼声、喊杀声、零星的刀剑声和不知名的古怪嘶吼声早就充斥了整个青阳关,他很是奇怪,这究竟是怎么了?满城灯灭,漆黑一片,古怪的吼叫,以及……人呢?
他感觉脚边似乎踩到了什么粘腻的液体,轻轻吸了吸鼻子,一股浓烈的血腥味顿时钻进了他的鼻子。
这是……血?!
这一下便将他整个惊懵在原地,哪里来的血!这么浓烈的腥味,可不是一两个人的血能造成的!
如果说是针对熊少杰这一家的屠杀,那为何全城灯灭?
他的心头忽然咯噔了一下,不知作何感想。
就眼下的情况来看,青阳关不知出于什么原因,被攻破了?似乎攻破这座城池的,还是他的族人?
可是……这怎么可能!
自己的族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强大了!
他胡克多是蛮族的二皇子,对这些自然是再熟悉不过了,更何况这三年在烆朝的“调教”他更是对自己族人的事有了很多新的认识,其中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的族人极其擅长野战,毕竟是掠夺出生的草原牧民,来去如风,这一点上烆人是无论如何也不得不承认的,可他也十分明白,自己的族人对攻坚和攻城战几乎一窍不通,一旦对手躲进城池之中,他们就进入 了束手无策的时期,本来想想也是这样,蛮人大多都是骑兵就算没有狼也有马,骑兵怎么攻坚?且草原石料木料都算稀缺资源,远不及烆朝这样盛产,拿马头狼头去撞城墙么?
所以早在百年前的那位隆武帝便认清了这个现实,不惜一切代价在将自己族人赶回荡阴山以后,举倾国之力修起了这样七座雄城,共做一线,严格控制木料和石料的出口,一举锁死了蛮人的反攻之路,这才有了之后的百年再无爆发大型战役。
可今天……这究竟是怎么了?
他马上就会得到答案。
尽管是在黑暗之中,但他依然感觉得到,周围那种奇怪的嘶吼声似乎像是发现了他,渐渐朝着他逼近了过来。
他的呼吸急促了几分,被这种缓缓逼近的未知之物吓得有些颤抖。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忽然喝到:“海尔后!西多!”(蛮语:自己人,你们是谁!)
他本以为这样一声能够制止对方这样十分具备威胁的动作,可没想到他这一吼,非但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到,这样古怪的嘶吼声反倒像是收到了什么刺激,愈发嘈杂了起来,他能感觉到,这声音越聚越多,整个场景霎时间危险起来。
他明白,到了做出抉择的时候了,这样奇怪的嘶吼声绝不像是来自人类,既然听不懂蛮语,也不回答,说明对方与自己无法交流,是某种野兽也说不定,现在自己要做的就是……
他将手里的刀紧紧握住,空出一只手来,悄悄将火折子给捏住。
他咬了咬牙,燃着了火折子,在这一瞬间,将火折子向着前方狠狠掷去。
燃着的火折子如同无尽夜幕中的一柄利刃,将整个黑暗的前方狠狠划破出一道光亮。
胡克多终于看清了前方的那些奇怪的生物。
这……这都是些……什么!?
眼前的人胡克多认识,是熊少杰家的老管家,一位知书达理的老儒生,待人接物都是一团和气,在整个府中,他是最照顾胡克多的,胡克多并不是不讲道理情分的人,他初来时的凶蛮在这位老管家如同慈祥的爷爷一般的安抚下很快得到了抚慰,可以说他对熊少杰是又怕又恨又服,可对眼前这位老管家,他是从来只有尊敬和亲近的。
可……这还是老管家么!
老管家的头颅被利刃消去了一半,整个人显得狰狞不堪,他明白这是骑兵纵马驰骋时挥舞马刀时所带的巨大冲击力量所致,可是最令人匪夷所思的是……这样重的致命伤,老管家非但没死,反倒像是被恶鬼附身了一般,发出那种奇怪的嘶吼,不停地伸着手向他靠近。
胡克多借着这短短的一瞬间看清了很多面孔,全是熊少杰家里的人,他们都受了极重的致命伤,却偏偏没有倒下死去,而随着火折子的落地熄灭,世界重新归于黑暗,他有些绝望地冲着刚刚老管家的位置喊道:“何九叔!是我啊!我是小蛮啊!你这究竟是怎么了!?”
对方此刻已经完全听不懂他的话了,只顾一个劲儿地向他冲过来,仿佛刚刚那道光亮刺激到了他,嘶吼声愈发基础,脚步声也愈发有力,周围的那些“死人”也突然像是吹响了号角一般,直直朝着胡克多扑了过来。
胡克多愣在原地,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忽然,数声快若霹雳的锐器破肉声非常及时地在他身旁响起,将整个场景平息了下来。
“”我不希望你在我这待了三年,连怎么用刀都忘了。“
那声音十分熟悉而冷漠,可却令胡克多差点哭了出来。
胡克多对他喊道:“熊少杰!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熊少杰一手提着刀,一手拉着他,不断前行着,将周围不断涌来的“人”砍翻,这是他家,他自然熟门熟路,这是他家的奴仆,可他杀起来却毫不手软。
“怎么回事?”熊少杰冷笑一声,到:“第一,请你小点声,你的声音太大会把这些烂东西都引来,第二,这是怎么回事?嘿嘿,你哥哥忧得你苦,亲自带着半个草原的人马来接你了,来的凑巧,刚好我们……内部又出了点问题,就给了你老哥可趁之机咯,可就算这是座空城,他哈利莫想进来,还是得费点力气,所以他选了一个最好的办法,只要把整座城的人都变成你刚刚见到的这样,人不人鬼不鬼,自相残杀,他自然就好动手了。”
胡克多的脑子轰隆一声。
他是草原人,自然知道,草原上有一种最恶毒的法术,只有最神秘的萨满族才会使用,把这项法术向着人释放后,就算是死人也会变得能够活动,听从施术者的命令,做一些简单的动作。
可是操纵这一城的人?胡克多问道:“不可能的,他不可能有这么大的力量,这种法术我知道,一个萨满最多只能操纵二十个人,绝不可能一座城的人都被他这样……”
熊少杰忽然停住了脚步,片刻后,继续抓着他向前走去,道:“你们草原人,果然都是狼一样的心,你们想到的都是计算题,操纵一城的百姓要多少萨满,而这件事换作我大烆的任一人,都会首先想到,他这样做,这一城的百姓,算是尽数死绝,他这样滥杀屠城,真是无耻至极。”
胡克多瞪大了眼,在漫无边际的黑暗之中不知该作何回答。
熊少杰没有理会他的多愁善感,终于在内宅站定,一脚踢开了某间房的房门,朝着屋子里轻声叫道:“小花,小花你在这里面吗?”
他一连叫了三遍,才听见衣橱忽然吱呀一声响,从里面钻出了一个小脑袋,怯生生道:“父亲大人,是你吗?”
熊少杰脸上凝重的表情终于松缓了几分,大步上前一把将拿女娃娃抱住,道:“怎么样?小花你没受伤吧?”
只是他抱了一下,就将着女子松开,推到了胡克多的身边。
那女娃是熊少杰的独女,熊少杰的妻子已经去世多年,像她的父亲一样坚强得不像是小孩,这令胡克多感到有些羞愧,只听她道:“我没事,今夜听得变故,本想出门察看,但一直谨记父亲的话,就先藏了起来,外面如何了?”
“你决定先藏起来是对的,外面现在很乱,但是还在可控范围内,为父这次来就是为了看看你,叫你先去密道里等这人,等到了你俩就先走,不用等我,为父还要处理一些事。”
夜忽然安静了下来,三人谁都没有说话。
胡克多心想,熊少杰你就扯吧,这还在可控范围内呢,现在这座青阳关我看是岌岌可危,这种恶毒的法子虽然卑鄙,但是有效,而且出事这么久了,军兵竟然一点行动都没有,这大概和熊少杰刚刚说的“内部问题”有关,总之,熊少杰说的这些话,像是在交代后事。
那女子也不多说,只是轻轻问道:“父亲大人,您确定要我走吗?”
熊少杰明白,知父莫如女,自己的意思女儿大概已经猜到了,他沉默了片刻,十分坚定地说道:“快些去吧。”
整个房间顿时又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胡克多觉得这样的沉寂比刚刚那么久的时间还要久得多。
“好罢。”那女子轻轻道,她站起身来,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点燃了灯烛。
光明再一次照亮了这个房间。
胡克多第一眼看到那女子时,差点就要喊了出来。
钟小草!是你吗钟小草!
可是随即他便自己否定了自己,怎么可能呢,自己和钟小草已经分别三年了,何况那人还是熊少杰的女儿,最令人失望的是,她说话不口吃。
看世上竟真有长得如此相像的人。
“让我在看你一眼罢。”那女子静静地看着熊少杰,半晌,转身轻叩某块地砖三下,地面很快裂开一条一人宽的小缝,她终于没再回头,转眼身形消失在地道中。
熊少杰像是顿时被抽干力气的老头,猛地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
胡克多这才看清了熊少杰,原来他的小腹、肩臂都中了数刀,流血不止,也不知是怎样的毅力才支持着他从将军府一路回来,做完了这些事。
“喂,别愣着了。”熊少杰终于再次说道:“去拿一条火把,把这屋子点了,然后下去,小花会带着你离开这座城。”
胡克多愣了愣,下意识道:“那你呢?”
熊少杰看了他一眼,忽然笑了,道:“以后少说蠢话。”
“此城破,我与此城具死。只不过我不愿变作外面那些人的样子,而你也看到了,我这一身伤,到刚刚已经算是极限,所以才叫你帮忙把这屋子点了。”
“就当作是我这三年对你非打即骂的一点补偿吧。只是你离开了这座城,别忘了你我间的约定,小花也拜托你照顾了,”熊少杰顿了顿,忽然用刀拄着撑起了身子,稳稳跪倒在胡克多面前,五体投地,以最恭敬的姿态道:“提前恭拜下一任草原大君武运昌隆!”
胡克多一言不发,双目通红,咸湿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