骑着狼离开草原的那天,看着蜿蜒的阿勒苏母亲河在冬日清冷的月夜下幽幽流淌,那是胡克多第一次尝到孤独的滋味。
往后的三年里,他将无数次地回忆起那天他和兄弟们跟着白眉毛的骨都、白头发白胡子的烆人出草原的场景,他也将无数次地再一次品尝这份孤独和寂寞的滋味,但是却再也没法见到过那天夜里,群狼低吟,在一轮如钩银月下翻山越岭,跨越荒漠草原的场景了。
他听说草原在打战。
去年的冬天,格虎大神降下了数场大雪,让年迈的大君重新回到了他的怀抱里。
大雪是一曲无声的葬歌,带走了大君,冻坏了大片大片本肥沃的牧场,好多来不及长大的小羊羔都没能活到开春。大雪冻坏了牲畜和牧场,也害了草原人,格虎大神的子孙们似乎对年轻的新大君并不满意,各部落开始互相抢夺牧场,这像是一颗火星掉进了干燥的芦苇垛子里,战火几乎在一瞬间便点燃了整个草原。
他为自己感到羞愧。
他已经是一个成年的草原男子了,自己的家乡正在遭受磨难,而自己却没法回去,没法保护自己的家人、羊群和牧场。
母亲怎么样了?还在为我和达达尔(胡克多的狼)担忧吗?笑起来两只眼睛像是月儿弯弯的姐姐是否已经嫁给她最爱的人了呢?父亲……父亲……
这样的思绪常常令他短暂地陷入呆滞,停下手中的活儿,悄悄发一会儿呆。
但他也不敢太过放纵这样的呆滞,这是他在大烆学到的第一件事,他是异族,要想少惹麻烦,就必须夹起尾巴老实做人。
在青阳关的这三年里,他总是保持着低着头的姿态,双眼看路,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尽量少于人打交道。
他其实是有些后悔的。
自从苍州城一役,见识过了那番天地动乱,神魔煌煌的大威能,他感觉自己像是一只不小心掉进深渊龙潭里的蚂蚁,惶惶而不知所往,他第一次后悔当初头脑一热,就骑着自己的狼跟着同一族的弟兄来了大烆,这片被格虎大神诅咒却又被祝福的罪恶之地,他一刻也不敢想那些和自己一同从家乡出来的同伴们,强迫自己停止思考,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常常在心中祈求格虎大神的原谅和教导:为什么只有我自己活了下来?活下来意味着耻辱,意味着要替死去的族人报仇,可是……他明白的,无论自己吃多少羔羊的肉,喝多少母羊的奶水,都绝对无法和那日见到的人相抗衡,无论是哪一位。
他不该来这,不该早早便见识那般仙家风采,不该受这样多的磨难。这令他自卑而羞愧。
可即便是他整日如此小心,也依然有人时时刻刻看他不顺眼。
他才刚刚将手里的活儿停下一小会儿,便听见了一旁有人用低压压的声音讨论着他。
“你看那个小蛮子,干活也不卖力,干两下歇一下,监工也不管管,我就不明白了,同样是干活的仆人,凭啥他能有这种优待啊?这要是换了咱们自己人,早拿大鞭子抽了,哪还敢这般磨洋工!”
“嘘!你小点声,那是咱们青阳关副统领大人亲自送来的,监工自然高看一眼,能和你比?嘿嘿,我看副统领大人也是糊涂了,自三年前从奴隶贩子那把这小子买来,好吃好穿供着,还送他到处去干活,这小蛮子学得也快,才三年,就大概掌握了咱们大烆播种的技术,这样下去还了得?到时候出了关,到了北蛮,他把这几年偷学的技术一教,到时候蛮人吃的更饱了,咱们边疆的老百姓就更惨咯!”
“哼,这个蛮贼!偷师的贼!下梁不正怪上梁,我看咱们副统领大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居心叵测啊!”
“住口!”胡克多终于忍无可忍,这三年来他的烆语流利了不少,不会再想从前那样几个字几个字往外蹦了,只见他气得额角青筋嘣嘣直跳,道:“你们俩嘴巴放干净些,我不是贼!大人也并非居心叵测,他不过见我可怜,赏我这一口饭吃,绝不像你们想的那般龌龊!”
那两人似乎正等着他发作,冷笑道:“你这蛮子,今番也会口吐人言了?可以咱们兄弟两看来,你不过是鹦鹉学舌,狗吠一般,我们就事论事,怎么了?你看看这是在谁的一亩三分地上?你不服气?不服气干一架?”
他们二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把锄地的耙子往旁边一丢,撸起袖子便扑了上来,一人揪住胡克多的衣领,一人扯住胡克多的双臂,也不等胡克多答话,挥拳便打,一边打一边骂道:“我打死你个狗娘养的蛮子!自己住的大草原不好么?年年要南下,岁岁要入侵!你还敢来这里偷学!我打死你!我打死你!”
胡克多本已气上冲胸,双拳较劲就要反手,可内心不知为了什么,强压下了怒火,只将手从矮胖子那挣了出来,死死护住头颈,蹲缩在地上,任那两汉子拳打脚踢。
“为什么不还手?”
那人将蘸满红色油液的纱布轻轻敷在胡克多背上的淤青处,缓缓揉搓了起来。起初力小,胡克多尚能忍耐,可渐渐药力下渗,那人手中的力量也渐渐大了几分,便把胡克多疼得龇牙咧嘴,但即便如此,胡克多也没有发出一丝声响,连吸冷气的声音都被他可以压了下来。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语调短促而硬气,像是一块刚硬磐石,不苟言笑地矗立在一旁。
终于,胡克多深深吸了一口气,语声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委屈,道:“大人,我没有资格。”
他忍着痛,推开那人想继续为他擦药的手,返过身来,对着那人重复道:“大人,我没有还手资格。”
原本便偏居一隅,安静幽然的小屋,此刻更加沉寂下来。
他看着那人,仿佛有些陌生。
他不似寻常武夫横肉满脸,却也生得刚毅威武,梳着烆人武将的发髻,浓眉浓须,宽脸庞阔口嘴,鼻梁中正双目如点,右侧额角的头发缺了一片,取而代之的是一大块难看的伤疤,他说这块疤是在某次追击战中,陷入了蛮人的埋伏,头上挨了一刀,所幸只是横着划过,并非竖着批下,他很坦然,对每个问起这块疤的人都不掩藏,他怯敌了,这一刀并不足以致命,但若是继续打下去,面对数倍于己的敌人,他必死无疑,所以他找了具尸体,躲了下去,得意苟活。
只是他从没对人说过,他不是怕死,而是想留着命干更多的事。
他在任青阳关副统领的这十年里,唯一一个进到青阳关外方圆十里的蛮人,就只有胡克多。他并不只是执着于守边,更多时候他喜欢主动出击,死在他手底下的蛮人和狼几乎数不过来,一度逼得临近的部落数次更换栖居地。
谁能想到呢?当初还是一名苟活于尸体之下的小卒,如今却成了北蛮的心腹大患。
熊少杰在,青阳关在。
他没有回答胡克多赌气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胡克多,看着这位蛮族的少年。
少年长大了,唇上已经摸得着青色的绒须,喉结和面庞的棱角渐渐显现了出来,他虽然穿着烆人的粗布衣襟,却掩不住北地草原上的筋骨和皮肉,他也是一头烆人的发髻,可发梢里飘荡的却是草原上的泥土味。
熊少杰还记得当初自己在奴隶营里见到他的场景。
那时他瘦的像是一幅削去皮肉的骨架,两只眼睛都凹了进去,浑身上下满是新伤久疤,初见时他双手被缚在一条劣马的尾巴上,骑马的人扬着马鞭,催马奔跑,他就这样徒劳地和牲畜较着劲,最后被拖倒在地上,整整拖行了三圈。
他是那个营地里最野最不驯的奴隶,所以也得受最凶最狠的责罚。
但真正令熊少杰决定买下他的原因并不是因为他的那副惨样,熊少杰从来不可怜侵略者,只是三圈的拖行令他看到了一些意外的东西。
在烆人眼里,蛮人对图腾、符文以及奇怪的图形有着不可思议的信仰,成年的蛮人大多喜欢将凶猛野兽的图案纹在身上,以示强壮勇敢,寻常男子多纹熊罴虎豹在肩臂间,色黑质糙,比鬼怪也强不了几分。
唯有两物,一狼一鹰,在北蛮算是王族身份的象征,讲究得紧,寻常人若是敢纹,定会被视作挑衅王族,下次自然难看,这两种纹身只在左胸口,以上好的黛墨研得极细后冲融于滚水中,细小钢针密排做一贴敷纱布,刺入皮中,待得颜色完全渗入血中后,才可撕去,撕去时往往血肉和钢针已经长合,又痒又痛,虽不见疤痕流血,亦令人难受。
熊少杰看着胡克多左胸上的青狼头,缓缓道:“你觉得你是什么?”
这一问问得有些没头没脑,而胡克多胸中正憋着一股邪火,并没有理会他的意思,当即答道:“我是个奴隶!是你们烆人的俘虏!是个农夫是个种地的!”
熊少杰的脸色沉了下来,道:“你忘了你我之间说好了的事了么?”
这话不提还可,一提起来,胡克多像是一只被踩住了尾巴的猫,登时炸起毛来,道:“说好了的事?呵呵,你竟然还记得我们之间说好了的事!你都记得我怎敢忘呢!你当初说留我三年便放我回草原,可现在三年时限已到,你有准备过放我走这件事吗?”
熊少杰像是气到了极点,反而笑了起来,道:“我没有说假话的习惯,也不屑编个谎而来哄你,嘿嘿,最近你大概听说了吧,草原上乱了,我不妨实话告诉你,就我目前掌握的情报,你的亲哥哥哈利莫亲手杀了你们的大君,正在神勇地准备同意草原呢!哈利莫野心勃勃这件事我早就提醒过你了,是你自己一只不肯接受,我也早在三年前就跟你说了,我救你的命,保证你三年之后回草原,但是这三年里你的一切得听我安排,我说的话你必须完全照做,这样三年之后我才送你回草原。就是这么简单,所以你现在对我发脾气,我觉得大可不必。你是个聪明的蛮人,想必早就看出了我这样做的用意了。这三年里我要求你做的事情你也确实都做得很不错,你学得很快,我们大烆的农耕、织业、商业你现在都已熟悉了许多,等你回了草原,根据那里的情况做点改变,便能有模有样地把我们这套先进得多的东西照搬过去,到了那时候,该怎么做,你自己……”熊少杰忽然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份戏谑,道:“到了那时候,就容不得你做主了,你的命运会帮着你,逐步逐步和哈利莫对立起来,毕竟人们都愿意接受对自己好的东西,你们蛮人也不例外,你用我们烆人的这一套让蛮人吃饱了肚子,自然会有人愿意追随你,愿意奉你为王,可是草原上是决不可能允许两位大君同时存在的。”
这次轮到胡克多沉默了。
熊少杰很清楚,贾烈家族的人都是狼,哈利莫是狼,胡克多也是,只不过这只狼初来大烆就被苍州城的那些个仙家斗法被夹断了尾巴,他永远捂着痛处,尽管伤口早已结疤,却仍令他觉得恐惧。
这三年来熊少杰看起来叫胡克多做了很多事,学了很多东西,可其实他真正做得只有一件事,就是让胡克多清醒一些。仅此而已。
“阿爸他……”胡克多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有些小心翼翼,仿佛用涂满油的手捧着玻璃球,十分忐忑。
熊少杰看了他一眼,道:“我听人说你们草原人都不太重视这种血缘关系,现在看来,也不尽然。死了,头被割了下来挂在金帐顶上,任何一个去到你们部落的人都能看见。”
“你会回到你的草原,我希望你是带着仇恨,带着野心,然后发生你我之间最想看到的事——你聚起一波人和你的哥哥对抗,如果事情真是这样发展,那么你将得到我们的帮助,你这三年学到的这套烆蛮结合的知识技能会带给你无与伦比的好处,最后你会击败你的哥哥,夺取他哈利莫的称号,然后统治这个草原。”熊少杰道:“最后,你我的目的都达成了,我们休战,互市,双方都能吃饱穿暖。”
“现在只差一件事。这件事谁都帮不了你,你必须自己来做,那就是,你的决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