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件非常令人难以理解的事——纵观烆朝十朝十三帝,或许在其他地方的表现良莠不齐,或贤明,或昏庸,或残暴,甚至是最后一位皇帝,被称为烆史之中最无用的烆惠帝,在某一条祖训上,都做到了无可挑剔。
那就是开国武祖皇帝定下的第一条祖训:藩王自理。即藩王的私军、术士、乃至辖地的军权政权,都由藩王一人说了算,甚至在某些时候,藩王有权拒绝来自中央的命令。
虽然祖训刻在一块石碑之上,藏于深宫之中,在外人那里是无从得知的,但是这也极大地影响了烆朝后来的格局,每一位新皇继位之后,由一位不识字的聋哑太监将新皇引进那间屋子,等待新皇看毕祖训,再引出。这样的规矩持续了烆朝整个时代,即便是在史书上提起,也是极其隐晦,令后人捉摸不透,直到后来闻人长歌带兵攻进天定,下令开放皇宫,才使得这样一块石碑出现在世人的眼前。
这也是为什么烆英宗周怀安如此雄才的帝王,明明一道削番令便能够解决的事,却要舍弃自己的女儿才能找到和南方开战的理由。
虽然后来出台了更多的对藩王限制的法令,甚至在大多数时候,藩王连离开自己驻地都要征得中央允许,但只要这条祖训仍未废改,就好像给饿汉子送来了一道极香极肥的佳肴,这条祖训的意思仿佛就是:如果你的实力够了,请迅速造反。
——《回望烆史》
“这杯酒,”温绍钊将手中如羊脂般滑亮柔透的酒盏举了起来,放在眼前,细细地看着酒盏里稠红的液体,道:“用的酒曲,是北地最肥沃的土地里产的高粱;酒的酿法,是几百年前早已失传的九酿;酿香之后,采冰山北极岛血莲三朵,南洋炎炎州龙甲七枚,再取杭菊、佛手,补以龟鹿二仙胶,再酿阳数之天,在阴数之日取出,补入活蛇一条,以西川黑尾白舌蛇最佳,封入地下,距今,已有七年之久了。非是我自夸,此酒工序繁多,酿造过程中极易失败,价格自是不菲,我也仅有三瓶,今夜兴甚,取出与诸君同享,说一句大不敬的话,便是陛下,恐怕也没尝过我这酒哩!”
他笑得有些得意,这些绕口的东西像是他早就背好了的台词一样,从他肥厚的嘴唇里娓娓而来。
此刻将将入夜,温府之中华灯初上,宽大的厅堂里高朋满座,听得他的话后,无不欢颜。
“当年夫子也曾在此杯中之物面前放下豪言‘唯酒无量,不及乱’非是我温某人在诸位面前胡侃瞎吹,若论比试酒量,当年我在天定之时,可是数得着的一把手,便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是不虚的,哈哈哈!”温绍钊在两位面容姣好的女仆的搀扶下站了起来,他身材肥胖,肚腹尤其大,几乎要垂到地上,起身的时候若是没有旁人相帮很难活动,他脸色发红,摸了摸自己的独自,接着道:“西川乃是我大烆州府之中最大一州,人口百万,地阔千里,我来此地不过五载,身上的肉倒是多了三五十斤啊,哈哈哈!”
他站在主人位前,朗声大笑,也不知是谁,附和了一句:“温大人官场上要当一把手,酒场上当然也是一把手了,大家说,对不对啊!”
众人一片欢声喝彩,头点得急如捣蒜,咋一看像是一群溺在水里的人,时不时挣扎着抬头换气,却又马上低头沉进水里。
温绍钊面上的得意之色愈加浓了几分。
他有得意的资本。
他如今刚刚过了不惑之年,便已身居帝国一州之总长,要知大烆不过二十三州,一州设州知府一人,政权交予,军权也能以监军身份分半瓢羹——大烆的武官向来在文官面前抬不起头,在这一州之中,几乎可以说一不二,且他所统辖的西川,地大人多,人户富足,物产丰饶,又离着天定都城远隔重山巨峦,帝远山高,讲得不好听些,便是中央下来的命令,能不能行,也要看他这个“土皇帝”的意思。
他自读书时就比别的书生早慧得多。
他是寒门出来的人,从小在市井之中摸爬滚打,又有读书的头脑,靠着周怀安当时初临帝位,官场清明,才登科中第,一跃翻身。进了翰林院,翰林的冷板凳他一坐就是十年,这十年里,他早早便把官场上的一切烂熟于心,他也亲眼见证着整个官场是如何从一开始吏治清明、人人效力,变成了后来官员机构臃肿冗杂,办事层层推诿,收钱层层盘剥,若不使无钱财金银便连一件事也办不了,中央机构腐败糜烂至此,地方更甚,而他向来是个实际的行动派,瞅准了商机,恰逢西川知府调任,他几乎拿出全部家财,厚赂了当时的秉笔大太监,又上下打点,才买来了这个位置。
他想要钱。
他是苦怕了的人,从小刻在骨子里最深处的道理就是:书中自有黄金屋,现在,终于轮到了这个道理得以实现的时候了。
西川是个好地方,山好水好,人美……钱多!
他像是一只贪婪的蝗虫,一口咬在了西川百姓脖颈上的大动脉上,狠狠地吸吮着,将自己的肚子撑得硕大,他好像永远不会饱,民脂民膏是如此的美味,永远牵动着他的味蕾。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也清楚地知道自己在任的这几年西川的流民越来越多,百姓无立锥之地,贫农小户肩上的苛税越来越繁多杂重,稍一不慎,或逢灾年,变卖家产甚至卖身为奴也交不上税,于是又变成新的流民,如此恶性循环,但是当他看到这些的时候,他想的并不是如何去治理,如何去挽救,而是开始盘算着自己的任期还有几天,自己还能在这块土地上捞到多少油水,至于百姓,管他死活!
咚。
就在他志得意满的时候,右边搀扶着他侍女大概被他过于沉重的体重压得手臂酸麻,忍不住一个踉跄,没能稳住身形,倒在了地上,他一时没了右手边的扶持,猛地失了重心,也跟着四仰八叉摔倒在地,显得狼狈滑稽。
等他明白过来,脸色像是涨潮的潮水一样,从长久养尊处优而养得白皙肥嫩的脖子漫上了能捏出油水的脸颊,两缕狗油胡须倒竖,猛地举起巴掌,狠狠扇在了那名侍女娇嫩的脸上。
别看他胖乎乎的,连走路都站不稳要人搀扶,可打起女人来,这一掌,便将那名侍女打得满脸桃花开,可他似乎还不解气,又因太过肥胖,无法起身,只好在地上躺定,使脚狠狠朝着那名侍女的小腹蹬了数十脚,周围众人连忙上前,将他搀起,他还要再打,可自己已是气喘连连,臭汗满身,大喊道:“来人啊!将这下贱的东西拖下去!乱棍打杀了!”
两名带甲武士当庭闯入,将那名已被打得昏死过去的侍女像是拖死狗一样拖了出去,厅堂的地面上拖出了一道长长的血痕,其他奴仆见状,无一人敢上来求情,只赶紧上前,将此血迹擦拭干净。
他重重哼了一声,理了理仪容,道:“诸位!”他将酒杯一举,道:“我在西川五载,承蒙诸位绅豪大户照顾,温某人今天将大家请至此地,就是为了聊表我的感谢之情,我先敬大家一杯!”
他说罢,将头一仰,将那杯抵得上百户人家半年吃喝用度的酒一滴不剩地吞了进去。
在座的诸位也纷纷起身,一齐将自己酒盏中的酒一饮而尽。
酒水热辣,滴进喉中像是烧起了一团烈火,炙烤得皮肉发焦。
温绍钊回归座位,看了一眼那些人,又想到刚刚自己在众人面前的威风势态,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观诸君,笑语嫣然,值此良夜,佳肴美酒,实在不忍离去啊,可是奈何五年任期已满,温某明日回都述职,定要在圣上面前美言几句,西川物产丰饶,人杰地灵,百姓安居,官民同心,何愁没有大发展啊!”
他一席话,满座均与他一同大笑起来。
可这时,不知从谁人嘴里传出了一声极不和谐的话。
“温大人好雅兴,须知这三瓶酒,若是换成真金白银,可保我西川百姓三年吃食无忧呢。”
声音朗朗,并无丝毫躲避压抑之意,可真正去寻找说话之人,却又发觉这声音像是从宽大厅堂的四面八方的每一个角落传来,令人莫名觉得有些恐惧,一时间堂中众人鸦雀无声,有些慌张地四处张望着,甚至有些人都已站起,几欲先走。
温绍钊的胖手抖了一抖,心里又是怕又是气,心想我明日便离任回都,怎地今夜事情如此之多?他越想越气,一拍桌子,将手中的酒盏一把掷出,斥道:“何人闯我厅堂!装神弄鬼,欲行宵小无耻之事么!护卫!还不快给我拿下了!”
“宵小无耻之事,向来不是你们的拿手好戏么?”
那声音阴恻恻道:“我观诸君,表面为官,实是做贼!贼过如梳,官来如剃,你们可知西川百姓在你们手下生不如死,饿殍万千么!”
他的每一个字,都像是黄钟大吕,狠狠地砸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屋内整整沉默了数十息,无人言语,连那凭空而来的声音都不再发声,刚刚的一切好像从没发生过,可有实实在在地在每个人的脑海中回响。
“温大人,小弟我不胜酒力,先行告退了。”
一人站了起来,向着温绍钊说道。
温绍钊一看,竟是自己平日里最器重的副手,心里不禁火气结郁,正要开口斥责,众人见他一领头,纷纷起身,向着温绍钊告退。
毕竟没有人想要与一个摸不着的敌人作对。
“你们想走?走得了么?” 那个声音再一次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连带着的,整个厅堂忽然刮起了一阵狂风,将众人吹得掩面躺倒,桌椅酒菜七零八落,四下门窗啪啪啪地紧紧锁住。
这一下众人便慌了神,一时鬼哭狼嚎,挤在一团,纷纷看向温绍钊。
温绍钊像是一团发红的烂肉,瘫软在地上,喘着粗气,像是有人将他的舌头紧紧钳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瞪大了双眼,像是看见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东西,颤抖地伸出肥手,指着不远处的地面。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看了过去,只见那边原本并无一物的地面忽然多了一个滚圆的物体,血肉模糊,竟是一个人头!而三只硕大如猫的灰黑色巨鼠,从人头的后方钻了出来,正瞪着油绿的双眼,恶狠狠地盯着众人,它的嘴角滴着血,浑身散发着恶臭,它以这人头为食,见到了众人,非但不怕,反倒摆好了架势,跃跃欲试。
“何将军!是西川统领何将军!”不知是谁喊了出来,将那颗人头的身份辨认了出来。
“吱!”
一声鸣叫,三只巨鼠像是听见了冲锋的号角,一齐扑向了众人。
厅堂里的灯火骤然熄灭。
是夜,西川州知府温绍钊满门被屠,州统领何业枭首城门,面目全非,整个州郡之中的大小绅豪劣官几乎在一夜之间十去八九,数股山贼匪盗号称炬鼠义军,占领西川全城。
西川火灭,乱及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