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人咬着牙,用刀支起身子,几乎半跪着,他剧烈喘息着,反手将缚住背后公主的腰带割断,这一使劲,手中的制式军刀已然断作两截,他失了支撑物,扑倒在地,低声道:“东北方向,半里路,可见军营,带着这断掉的腰带为信物,我好人做到底给你断后,不管你是谁,跑!现在就跑!”
“不,我不跑。”腰带本已经断了,可她却伸手迅速将断处打了个死结,依旧将两人紧紧缚在一起。
周香银的臂袖在刚刚的拼斗中已被挣开,闻人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手,它浸着月光,如雪藕般光滑温软。
刚刚那场拼斗她可说是离得最近的观众,什么情形她自然一清二楚。
这名叫做闻人的小郎中便是之前盛传武学堂的新人,从沧州城头仙人斗法中活下来的传奇小卒。
自己和他不过萍水相逢,在城南的小树林里救了自己,也觉得此人颇是有趣。
但也不过如此了。
奈何生在帝王家。如今她才算是彻底懂了这句话里的凄苦。
父皇啊父皇,你为何要先后加封石三勇三州节度使,现在尾大不掉,已经成了大烆内里的心腹大患,更兼其养寇自重,不臣之心昭然若揭,你忍了多少辛苦才把这已病入膏肓的大烆救得有些样子,现在才终于开始认真考虑除去这一祸患了吗?
我便成了这一盘棋的第一子吗?
嫁给节度使之子安其心,而后缓缓与其周旋,毕竟不过三州之地数万将士,大烆再不济也不会收拾不下。
可是我呢?
我贵为公主,一向幸得父皇宠爱,自幼也颇有些才识,荣华富贵也自是享之不尽,却又如何?
父皇一道诏书,嫁我出去,为这人妻子,不就已是把我当做弃子了吗?
我生在宫中,以为天下只有父皇疼我爱我,如今连父皇也不要我了。
那我留在这还有甚意思?什么家国大业、奋起中兴,难道连一个女人的幸福都无法保证吗?
私逃出宫是一时气极,但没想到……嘿嘿,父皇你干的好事,原来你早便打算好了,大烆在你手里确实已变得兵强马壮,你现在缺的不过是一个开战的借口。
还有什么借口比得上杀死你心爱的女儿长乐公主更好呢?
好个糊涂的刘绵温,是父皇派你来杀我,然后嫁祸给石良玉的么?领了这道机密圣旨,纵使杀了我,你能保住性命?须知这种帝王家事,嘿嘿……
仅这片刻,她脑子里却转清楚了这么多的事,也当真是厉害。闻人却不敢丝毫分心,一心只想着怎样逃脱升天。
“你别耍大小姐脾气,现在是真的生死紧要关头,我拦住他,你跑去报信,我看你走远了也跑,我是有法子走的,你在这反而碍事!”
“你有什么法子走?说与我听听。”她的眸子亮得怕人,静静地瞧着闻人,“这世上,没人要我了。”
“我还当做公主有甚好的,原来是作到孤寡一人,没人疼,也没人爱,反倒有许多人恨不得一刀杀死。”
“也只有你,傻不愣登,偏要掺和进来,命也不要了,就要我赶紧逃。”
“我不会逃的。”说罢,她紧紧搂住闻人的脖颈,把头深深埋进闻人背后,伏着身子,再也不说话。
闻人哪知这少女的一片心意,心里只道莫名其妙,连叫了几声完蛋糟糕,石良玉却也已经临到近前,一脚踏住闻人的头,碾道:
“想你闻人长歌在芦峰山前对着那一众蛮人是何等的威风凛凛,现在落得在我手下苟延残喘,嘿嘿,真是可悲可叹呀。” 石良玉颇是志得意满地笑道,公主死命推他的小腿,本想将他腿挪开,却如蜉蝣撼柱一般,丝毫也无法令他挪移,“长乐公主周香银,你这艳名天下皆知,就算是我小小的会稽郡都颂赞不已,今日幸得一睹芳容,真是三生有幸啊!”
“英雄美人,合当相聚,我就送你们一程,到地府去,欢欢喜喜地做对恩爱鸳鸯吧” 石良玉狞笑道,飞起一脚就将两人踢出数十步。闻人生受了他这两下碎石,只觉喉中一甜,一口血便喷了出来,显是伤了脏腑,晕死过去。
“哟?死了?”石良玉冷笑一声,其实一番拼斗下来,他自己也是被吓了一跳,这碎石是目前自己最厉害的招式,若是踢在石头上,百来斤的巨石一脚便让它做了碎齑,可连踢了他两脚,不过吐血一口,这小子参军不过三年,就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医官,成了现在自己得用尽全力才能杀死的军人,成长的速度实在是可怕,若不是将来……哼,杀了也好,省得到时候坏我大事。他兀自不信闻人已死,快步走过去,欲将他首级收了。
正在他准备出刀时,异象陡生!一股冲天的黑气瞬间从闻人身上喷涌而出,将石良玉震开数丈,转眼间那浓稠如实质般的黑气霎时间将闻人全身裹住,黑气中,本已经无半分力气的闻人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说来也怪,这般霸道无批的黑气对离着闻人最近的公主反倒是秋毫无犯,一黑一白相得益彰,竟然煞是好看。
吼!闻人已经站了起来,竟然发出如同野兽般凶狞的吼叫,他张开吼叫的嘴大得令人难以置信,猩红的唇舌和黑漆漆的气混杂在一起,仿佛恶鬼从地狱爬到了人间。
石良玉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心中终于想起了一个词。这个词从他骨髓里传来冰冷颤栗和刻在最深处的巨大恐惧。
饕餮!
他怎会知道刚刚那两脚碎石的劲力竟然将原本闻人体内封印的饕餮完完全全地激了出来,也恰好闻人痛晕失了神智,饕餮之力瞬时侵占了他全身。
闻人紧闭的双眼紧紧“盯”着他,下一刻,闻人动了。
他的左手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迅速贴上了石良玉的面颊,狠狠扇了石良玉一掌,仅仅这一下,便让石良玉以一种十分滑稽的姿态在空中打了好几转,翻飞出去,直直将他撞上的一颗树拦腰砸断。
石良玉挣扎着抬起头,原本俊美非常的脸已经塌了半边,鼻梁歪在一侧,虽然十分狼狈,但是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愈合起来,较之前和闻人拼斗时愈合那胸口上的伤快了何止一倍。伴着他逐渐扭曲的面孔,他的神智仿佛也变得十分模糊,他身上竟然也随着脸上伤口的复原起了变化,原本打斗时只要有伤他的左胸便会微微亮起,须臾伤愈,亮光也暗下,所以能被发现,但这次的伤似乎太重了些,整个胸膛都亮起了奇怪的银光久久不熄,而他的声音也开始变得诡异至极,一开始的几个字还算是他本人的音色,越是说到后来声音越是变得愈发地尖锐,如同金属碰撞摩擦一般:“闻人长歌!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对于眼前的变化,对于那个词语,似乎非常害怕,急切地想要求证核查自己的想法。
伏在闻人身后的公主也瞪大了双眼,六神无主地看着两人,脸色苍白,手也不自觉地颤动着,这两人……这两人分明都是怪物!石良玉叫闻人“饕餮”,可他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身体里恐怖的自愈能力已经把他脸上的伤口愈合了,可是终究被闻人一掌拍碎了脸骨,这自愈能力也如同机械一般,但有伤口便予以快速复原,导致他的脸骨重新长得乱七八糟,整个面庞扭曲浮肿了起来。
闻人丝毫不理会石良玉的嘶吼,右手一握,一柄由黑气聚集而成的巨大长刀便抓在他手中,他仍然紧闭着双眼,脸上的表情竟变幻莫定,时而痛苦,时而嗜血疯狂!
就在这一刹那,闻人身形再动,原地竟留下了他模糊的残影,突跃起至石良玉面前,一刀猛劈!石良玉目呲欲裂,以他的速度之快反应之灵敏竟在高度戒备之时,被闻人巨刀贴近,可见闻人的速度达到了何其恐怖的程度,急欲抽身,可这一刀断乎是避无可避,只好硬起头皮,也横刀挡去,这一格挡他自然不敢怠慢,使尽了生平修为,这一刀没有金属碰撞的声音,只听得轰地一声巨响,一团劲气就从中爆散开来,再看石良玉,闻人的这一刀威力绝大,竟然震得他所站地面寸寸龟裂,他双脚陷入地里,发髻散乱满目血红,上半身衣物丝薄全震成碎布,整个上半身都化作银白色的光亮状。
举刀的右手,自虎口处裂了一大条血口,内里的骨肉都化作碎碎,显是废用。
闻人半点不觉怜悯,横起一脚,将他踢飞。提着巨刃便再欲冲上去。
“闻人长歌!”公主忽的带着哭腔叫道:“别去了,我们不打了他,你快醒醒啊你这个样子我好害怕啊……”
说着,一双温软的纤手便抚上了闻人的脸颊,她身上的白光渐渐驱散了闻人脸上的黑气,闻人的面容愈发变化得快起来,可不过片刻,黑气再次聚集过来,竟连她的光也再无法起作用,闻人终究还是在眉眼间只剩下疯狂,他再次张开巨大的嘴怒吼着,公主伏在他的背后,一颗心沉沉的冷了下去。
“哼!”这时,旁边忽然传来一阵清朗的声音。
“啪!”无论是谁此刻都没有反应过来,闻人的右手边忽然出现了一个英姿曼妙的人。那人看也不看闻人,右臂一抬,狠狠击在闻人的下巴上,只这一下,闻人便整个软了下去。
随着闻人瘫软在地上,他背后的公主顿时不干了,仿佛一只护食的小雌狮,张开爪牙,厉声问道:“你……你作甚么!”
“哼!”那人又狠狠地哼了一声,黑夜中看不清来人的面容,只听她说道:“去摸他腰间,以他的性格,应该还会有第二个瓶子。”那人说道。
公主一听这声音竟是女声,心里不知为何顿时一股无名火起,心里骂道:“好你个闻人长歌,平日里看你呆呆傻傻的样子,本以为你是什么老实本分的人,没想到也是个沾花惹草的臭男人!”可想归想,手中却不停,片刻后果然摸到两个小小的瓶子,奇怪的是一个已经碎掉了,另一个却完好无损。
“那个蠢货是不是把瓶子踢坏了?难怪放出这东西。打开那个好的。”
周香银依言做到,只见打开的那一瞬间,闻人身上的黑气就如同长鲸吸水一般统统收入那个小瓶中,周香银见已全部吸收完毕,赶紧盖上了盖子,生怕黑气再跑出来。
黑气一散,闻人也即醒转过来,看清了来人,顿时松了一口气,抱怨道:“哇陈锦你怎么不早点来啊!我都快被他打死了!”指着那边倒在地上仿佛一摊烂肉一般不省人事的石良玉。
陈锦白了他一眼一副妒妇的模样:“你不顾身子妄用‘饕餮化’我自然感觉得到,可我哪里敢早来啊,早来了不是打搅了你们一对英雄美人?”
“呵呵,好你个闻人长歌,平日里看你呆呆傻傻,本以为你是个老实本分的人,没想到也是个沾花惹草的臭男人!”
竟和周香银所想一模一样!
闻人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