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在很多年以后,人们再次翻开史书,读到关于石三勇的时候,总会觉得矛盾,他是点起大烆乱战的火星子,是为大烆送葬的掘墓人,是后来闻人长歌花费了近十年才平定的乱象的始作俑者,而你真正读关于这个人的史料的时候,你却完全恨不起他来。
你会发现,他这一生,其实都是在为自己青年时的不甘而发奋。
他从没忘记自己当时受过的委屈。
北部尉是他入仕做的第一个官,那时他不过二十一岁,他踌躇满志,斗志昂扬,下定决心要一洗当时烆朝的乱象,不管是怎样的权贵豪强,在他面前都不好使,该罚就罚,该打就打,绝不宽恕。
可是渐渐的,他发现自己错了。
在他刚正不阿的执法管理之下,豪强权贵非但没有丝毫收敛,反而抱起团来对付他,他一次一次被调任,被打压,还有数次差点死在牢狱之中。
他感到迷茫,他不明白,为什么自己如此一番匡扶烆室的心思非但没得到支持,反倒处处受制,险些连命都赔进去了?
这个帝国,上有权贵门阀,中有大户巨贾,下有土豪劣绅,唯独没有平民百姓生存的空间。
打吧。
既然道理讲不通,法令行不下,那就只有打了。
于是他脱下了文官的官袍,摘掉了做了近九年的北部尉授印,一口气跑到军营里准备了起来。
这一准备,又是近九年,他以年近半百的年纪,加入了七王之乱这场大混战的牌桌,最后终于选对了边,站对了队,从七个王子里挑出了那个最有可能继承大统的人,帮着他一举荡清宇内。
他成了大烆有史以来唯一的一个异姓王,他拥有了从前想都不敢想的力量,这是他距离年少时梦想最近的一次。
匡振烆室,肃清宇内,以期吏治清明,百姓安居。
只可惜,命运与初心,往往令人唏嘘不已。
在这七王之乱中,一定发生了某些事情,尽管完全没有关于这一方面的史料记载,但依据后来事情的发展,我们不难推测出,石三勇和自己选择的君主发生了不快之事,这件事彻底改变了他初心,让他成为了一个疯狂的复仇者。
好多年以后,当他以一个异姓王的身份站在北部尉衙门门口的时候,一定会想起当年初出茅庐的自己,到底是怎样一番书生豪气。
总之,打吧。
——《大烆风云录·镇南王石三勇·序》
街道上的行人已经渐渐多了起来。
淅淅沥沥的小雨也彻底收住,南方的天气像是娃娃的脸,阴晴不定,哭一会春雷滚滚夹风带雨,笑一会铅云全收朗朗天晴,实在有些恼人。
李鬼儿将声息全部收敛住了,静静伏在城门的顶壁上,他穿着一套和周遭颜色极其相似的衣服,像是一只隐形了的蜘蛛,等待着他的猎物。
他没有忘记出这趟任务前,主事人亲自接见他时,对他说的话。
“你一定会死。所以我把这帖符篆给你,这是上一任青云老掌教和一个老不死的郎中一起搞出来的东西,雌雄两份,你拿着这雌符,把你认为极其重要的情报写在上面,无论相隔几千里,你写的内容都会原原本本出现在雄符上,你死不重要,情报一定要送到,记住了吗?”
李鬼儿看了主事人一眼,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将那符篆贴身收好,便出发了。
他是天罗的人,死在出任务的途中,是最好不过的选择。
天罗会帮他处理好一切后事,他只需要放心去,用心完成这个任务就好了。
所以他毫不担心,他也不关心那份雄符会出现在谁的手上,这不是一个刺客该管的事。
他只是忽然有些呆怔。
大家都说主事人青面獠牙长着一张恶鬼般的脸,今天看来其实并不是这样,他是个生得十分儒雅,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两颗银色竖瞳像是永远燃烧的冰块,让人觉得打心底里可怖。
银先生,恰如其名。
石三勇和许力夫已经从府上牵出了两匹马,一前一后往城门外走去。
石三勇走在前面,不知为何,他这样一个驼背躬身的矮壮老头儿,一上了马,整个人的气势陡然翻了一番,真有几分虎狼将军之威。
“我带你去看看我手下的兵。”
石三勇朝着许力夫笑道。
许力夫有些奇怪,刺桐的兵马不是都驻扎在城北军营么?为何南王要将他带往城南?还要出城?他是个冰雪聪明的人,这个想法甫一出现,就被他想通了,他们是想造反的人,要犯的是不赦之罪,他们每隔两月就要往天定派遣一定数量的探子,间谍,以打探北边那位的消息,而天定那边就不会也拍些探子来吗?所以放在城里的兵马,不过是掩人耳目的傀儡罢了,难怪那些明面上的兵马战斗力如此不济,平时军容军姿也差得很,做戏就要做到底嘛,给你一个我们很弱的错觉,将来有利无弊。
石三勇不知从哪掏了一条黑布条,递给许力夫,道:“把马眼睛蒙上,不然等等马受惊了,不好处理。”
许力夫有些疑惑地看了石三勇一眼,将马眼罩好,他的心里又涌上了许多疑惑,这次他没法解释了,他只能暗自猜想,是不是南王又从哪弄了些新的兵种?像当年的蛮龙一样,虽说当时数量不多,但一出现在战场上,便以席卷之势,往往能够以一当十,其中最主要的原因是马匹闻到了这种地龙的气味,还未上阵,便出于本能地感到恐惧,动弹不得,使对方的骑兵如同粘在地上,任他们砍杀。
可是这么多年了,蛮龙的饲养和训练虽然没有外传到天下骑兵尽骑龙的地步,起码在南方三州已经达到了极精细和普遍地步,已经很少还有马匹会害怕蛮龙了,甚至有一些性子野烈的公马,在发情的时候敢于和蛮龙较量,撕咬蹬踢,虽然最后多半会被蛮龙咬死,但其实从侧面已经可以看出,如今饲养的蛮龙已经不复当初的威风了。
“还有一条,”石三勇嘿嘿憨笑着,又递了一条黑布给许力夫,道:“诶,许小子,你可不许说我信不过你啊,我这是公事公办,你是文官,在我这一伙好兄弟里属于幕僚,帮我出主意管钱管政治的,这东西我连武官都还没带着看过,先给你带着看了,岂不是显得我偏心眼嘛,你委屈一下,戴上这黑布,来去的路我带你去,这样就显得比较好办了。”
许力夫笑着白了他一眼,心想南王都快七十的人了,却永远像个顽童,他是个直爽的人,对自己手下人用则不疑,是真正掏心窝子对待,让你觉得心里热乎。
他二话没说,便将黑布蒙在了眼睛上,彻底遮住了眼前的光景。
他这边眼罩刚一带上,便觉得座下的马不知被谁牵住了,猛地四只蹄子一柄发力,耳旁的风呼呼地吹刮着,若非他双腿夹得紧,几乎要把他甩下马去。
“南王携力夫入城南密林。”
李鬼儿像是一道鬼魅的阴影,悄悄站在了极不起眼的地方,冷冷往符篆上写着,写罢,他脚底一蹬,顿时消失在了原地。
“好了,你可以把布条摘下来了,诶诶诶,马眼睛上的布条别摘!”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石三勇对许力夫说道。
许力夫忽然重见关明,感觉有些不太适应,可等他真正看清眼前的这一切之时,登时吓得脚下发软,差点掉下马去!
这是一处不知名的密林腹地,这样一座巨大的原始森林的中心地带,被人为地开拓成一方一眼望不见边的巨大平地,木墙栅栏高耸坚厚,将这一带全数围了起来,内里不停地有野兽的吼叫和兵刃碰撞的脆响传出来。
其实不用进到木墙里面,许力夫已经能够看清楚内里的训练到底是什么。
那种生物,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
它们高大,凶猛,几乎全身覆甲,只露出两只眼睛,和一张血盆大口,口中尖牙森森如剑如矛,前肢短小,两只后肢极其壮硕有力,肌肉爆棚,长而粗壮的尾巴以铁甲包裹,甲上还镶着尖刺,提示着敌人它们的尾巴甩击也具备极大的破坏性。
“蛮龙!是和当初第一代引进时一样的蛮龙!”许力夫失声叫道。
石三勇哈哈大笑,道:“是一样的吗?许小子你再看清楚些。”
许力夫又仔细看了几分,确实如石三勇所说,这一批蛮龙,相交之前的不仅在体型上大了不少,性子更加肆野,桀骜不驯,好斗性更加强悍,而且……他渐渐注意到这里的训练,都是以实战训练为主,真刀真枪地上,双方分为两队人马,一队是骑着蒙眼战马的骑兵,一队是蛮龙骑,各自排好战阵,有时一方在高地,一方在低谷,操演一番高地攻坚,有时双方都在平坦地形,相互冲击,操演一阵平原野战,往往战斗进行到最激烈的时候,那些蛮龙会忍不住鼻孔冒出浓浓白烟,下一刻忽然猛地抬起头,向着敌方,从那张巨口中喷吐出一股极其炽烈的白色火焰!
“那些骑马的,是各地运来的死囚,我许给他们自由,只要能从这样的战斗中活过三场,或者亲手杀死一位蛮龙骑就成,但是就目前为止,我还没发现有哪个死囚能做到。”石三勇的话有些冷,令许力夫有些猝不及防,他的脸色变了数变,没有答话。
石三勇看着他的神情,轻轻一笑,道:“许小子,你觉得我太过残忍了,对吗?”
许力夫看了他一眼,道:“没有,我一点也不觉得,死囚犯是个怎样的人,我比你清楚,在咱们大烆,被官府抓进牢里的死囚除开十恶不赦的大罪,其他的无非几条,一是杀人,而是残害妇女,三是从贼从匪,总之,死囚里绝大多数人都是泼皮无赖,极恶之人,可怜他们,谁来可怜被他们残害的无辜之人?我只是在想,这样一座巨大的兵营,内里的军卒大概在一万人左右,再加上蛮龙的饲养,盔甲武器的维修费用,日常的吃喝用度,嘉奖处罚,这些全部算在一起,我就明白每个月为什么我带着手下的小弟赚了那么多钱,到了月底依然两手空空了。”
石三勇哈哈大笑道:“哈哈哈,瞧你这抠门劲儿,像这样的修罗场,我还有两个,平均一个营地里有近一万蛮龙骑,咱们做大事,就要大气,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又不给你生儿子,哈哈哈……”
许力夫也笑了,半晌,他忽然道:“南王,你还没告诉我,你究竟是如何想的呢。”
石三勇敛了敛笑容,又看了看前边的战斗,声音低了几分,道:“是,我确实没想过要当皇帝。”
“如果我告诉你,我当年入仕为官,其实内心想的是清扫天下不平不公之事,以道义救苍生于水火之中,肃清吏治,上下咸安,你信吗?”石三勇冷不丁问道。
许力夫笑了笑,道:“我信。这些年南边发展得比北方好,吏治清明,人民安居,其实最大的功劳应该属于你这位当王的。”
石三勇挠了挠头,有些不好意思道:“没啥没啥,应该的应该的,主要是你们这些人肯帮忙嘛,”他说道这,忽然顿了顿,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可是,当年我人微言轻,也未经历世事,只懂一味刚直不阿,打压权贵,最终连饭碗都丢了。”
石三勇哼了一声,接着道:“我当然是不甘心的,文官是当不成了,我就转去当了当时官场上最没人愿意干的武官,而且经历了几年的官场打磨,我也越发圆滑了起来,我一声不吭地发展自己的势力,累积力量,我知道当时百姓都被各种权贵门阀压得喘不过气来,要不了几年,一定会有四海沸腾的时候。我想等一个机会,既然道义行不通,那就干脆跟他们干,用武力来平乱。”
“然后呢?”许力夫听得入神,追问道。
石三勇答道:“然后?然后很简单,七王之乱,我帮着周怀安登上了皇位。”
许力夫有些奇怪,既然南王的初心是想当一个为万世开太平的中兴名臣,老皇帝又是个难得的勤政明君,为何他们会选择相背而行呢?
“我那个时候,已经成家了。”石三勇的语气忽然低沉了几分,像是掉进了回忆里,他道:“周怀安那时还是个小小的晋王,但我信任他,战争一开始,我就把全家都转移到晋北,那是他的领地,他向我保证过安全。”
许力夫的心忽然咯噔了一下,他依稀记得,当时的七王之乱,石三勇在南边一人力拒三王,而北方的杨冬烈和老皇帝那边似乎成了点问题,他们的战略出现了重大失误,造成了老皇帝的老巢被当时皇位的另一个竞争者秦王占领,秦王为了报复,下令屠城,晋地一夜之间伏尸千里,流血漂牍。
“你听到的消息是打了败仗,杨冬烈和老皇帝弃城而走,然后晋地被屠城,对吗?”石三勇幽幽问道。
“其实,是他们主动撤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