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以我们后世的眼光来看,对于织命组织的调查,并不局限于同时代的几位圣人。
我们可以很清晰地比对出,大概是由于织命门徒数量庞大,分部广泛,所以或多或少地在当时烆蛮两座江湖都引起了一些门派的研究。
甚至有些门派从织命的调查和研究中收益非常,一度成为当时实力强劲的几大门阀之一,甚至隐隐有了几分和青云、天罗争锋之势。
但是就像所有暴发户一样,来得快的东西去得也快,所有因为研究织命而兴起的门派,也终究因为织命而纷纷陨落,快得像是一颗颗坠落的飞星。
其中,最为典型的,大概要数当时威震烆朝江湖的唐家山庄。
值得一提的是,直到今天所有人都难以想象,当时江湖上几大门派对织命的研究达到了何种极端的地步。
他们使用各种卑劣的方法,抓捕并囚禁织命的门徒,强行催动其“织命”化,并在“织命化”的过程中,夺取门徒们的核心,用以装配到自己人身上。
这大概能算是现今十分流行的“改造人”的初始模样。
得到“改造”后的门派实力大增,可是夺取来的力量毕竟不是自己的,织命的报复,正道领袖们的果断干涉……都再第一时间以雷霆之势止住了这种风潮。
——《历史的夜空静谧无言》
有那么一瞬间,唐隐愚觉得自己也想成为那种人。
那种一身青黑道袍,发髻和衣袂具是飘然,清逸出尘的道家仙人。
他们一手捏着法决,一手将华美长剑倒持于协肋,凌空而立,周身太极玄清八卦图若隐若现,仿佛执掌着天地间煌煌威灵的神将。
即便那种人,是将自己一家人全都杀死的元凶。
好羡慕啊,好想有一天自己也能持着那样无锋无刃的古朴长剑,站在云端穹顶。
那里的风景一定特别地美。
真想去看一眼啊……
那柄长剑如同霹雳飞虹一样,朝着他飞射而来。
唐隐愚闭上了双眼。
月白缎子织成的披巾掩不住他瑟瑟发抖的身子,他毕竟还只有五岁,梳着两条总角辫儿,雪白的脖颈上还带着娘亲为自己去武帝庙求来的长生锁,纯银打造的手环脚环叮儿当啷地随着他的身躯响个不停,娘亲说了,自己十岁那年会有一场劫难,带着这些武帝亲自开过光的环锁,才会保自己逢凶化吉,遇难成祥。
可十岁还没到,劫难已经来了。
武帝大概此时正在打盹儿,环锁丝毫也没有发挥用处。
而娘亲……
他的鼻尖忽然一酸,不再那么害怕了。
只是悲伤如同冰冷的涨潮之水,不断地侵袭他的心,那长剑飞向自己的速度分明很快,可在这一刻却显得异样地漫长。
杀了我算了,那样我就不用忍受这种冰冷的痛苦和悲伤了。
也许我早就死了。
早在爹亲手杀死娘亲的那一刻,我就已经死了。
他将眼睛越闭越紧,等待着那柄长剑刺穿自己的身体。
大概不会痛吧?
爹的剑我偷偷摸过,是冰凉冰凉的冒着森森寒气,这柄剑肯定也差不多,我不怕的,我也是冰冷的,我不怕,死了就可以去到另一个世界了,就可见到娘亲了,我不怕……
当啷!
唐隐愚下意识地抱住了头,双膝一软,脱力趴伏倒地。
剑没有刺穿他。
而是在半空之中,被一柄拂尘缠住,卸去力道,掉落在唐隐愚的面前。
“师兄,他不过是个不满五岁的孩子。”有一女子声音落入他的耳中。
他忽然觉得这声音濡糯好听,像是一股温热的泉水,轻轻地裹住了他。
唐隐愚悄悄睁开了双眼,打量着眼前的一切。
那柄无锋无刃的剑,就插在自己的眼前,只要伸伸手就能够到。
而站在剑之后的,则是一男一女,两位青黑道袍的年轻道士,男子潇洒脱尘,女子……女子!
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唐隐愚第一次觉得月光不过是这女子的陪衬,衬着她的肌肤,他忽然想起了曾今偷溜进爹的书房,看到过的一本书,上面对女子的描写曾令他困惑不已,而今终于明白。
“所谓美人者,以花为貌,以月为神,以柳为态,以玉为骨,以冰雪为肤,以秋水为姿。”
唐隐愚一时竟有些愣住了,忘却了眼前那柄长剑。
他们似乎在争吵着什么,似乎……自己还能够活下来?
他心里忽然有些悲哀,忽然有些愤怒。
我堂堂唐家山庄,威震武林数载,无人敢阻我家族锋芒,连青云、天罗,都以交好之姿,拜帖来贺,而今一夕罹遭不知名的歹人加害,竟毫无反手之力,不过短短一夜,满门家嗣仅剩我一人,堂堂山庄少主,死活竟还看这两人心情,实在可悲!可恨!
你为何要救我?救我这个心死之人?
他实在很想问问那个女子。
唐隐愚突然发现自己其实……好恨她。
这究竟是怎样一种感情呢?
她是那样的不可方物,像那柄剑一样,对他来说,都是那样的……遥不可及。
有没有那一天,我能够得到你们呢?
他想着,猛地一股巨力袭来,他就此晕了过去。
“你总是这样,你的一生都在追求禁忌的东西。”
银先生轻轻伸出了一根手指,抵住了鹿棠的额头。
“不论是是叫唐隐愚,还是叫鹿棠,这一点都始终伴随着你,从未改变。”
那根手指像是天庭巨柱,看似轻轻顶住,可却将鹿棠的前进的动作一一抵消。
“啊……啊……”
鹿棠即使被止住了行动,却依然嘶吼着,徒劳地用手想推开银先生的手。
他想要去。
去到那个人的身边。
无论是当年的唐隐愚,还是现在的鹿棠,他都想要去。
“当年你被收入青云门下,成了鹿修玄的最小的亲传弟子,这么多年了,他虽然在心里始终不放心你,但在武道修为上却从未对你有过隐埋,予取予求,而你……你可不要告诉我,这么多年了,你从没打听过当年自己本家谈剑庄灭门惨案。”
银先生的话说得直白,他忽然觉得自己手上力道轻了几分,可片刻之后,一股巨力猛地袭来,若非对方已是重伤之身,更兼本身实力就不及自己,差点就要被他这股反弹之力给顶开。
“怎么,不爱听么?”银先生哼了一声,道:“这天下的大多数人就是这样,没人爱听实话,没人爱直面真相。”
“你想要掌教之位,你想要青云的镇山之剑,你……爱上了杀死自己全家的……鹿修缘,对吗?”
银先生一字一顿地将那个名字念了出来,忽然撤开身子,鹿棠猛地一下失力,倒在了地上。
就像很久很久以前,那个小小的,倒在地上的唐隐愚一样,他使劲全身力气,奋力抬起了头,睁开了眼。
只不过这次,那位美得不可方物的女子倒在了地上。
终于……
终于近了,我和她的距离。
鹿棠满嘴血沫,大口大口地喘息着,缓缓的朝着昏迷的鹿修缘爬去,白雪堆积的地面被拖出一道骇人的血迹,他喉间的嘶吼丝毫没有停息,冲着鹿修缘伸出了手。
银先生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却也是个可怜人,若非鹿修玄与我有约在先,我倒还真不愿意要你性命。”
他摇了摇头,道:“算了。”
他轻轻朝着挣扎着爬向鹿修缘的伸出了手。
终于,银先生冲着他张开了自己握拳的手。
砰。
一声闷响。
仿佛是一个慢镜头,鹿棠的胸口猛地绽开了一朵巨大的血莲,血和雪四处飞溅。
鹿棠终于停止了所有动作,双目彻底失去了生命的光芒。
他的胸口,破开了一个贯穿前后的洞。
“啊啊啊……”
鹿远志只感觉到冰凉的北风不停地灌进他的肚子里,由于上升的速度实在太过快,扑面而来的劲风简直像是一个活过来的刀锋,不过片刻便将他薄薄的几件亵衣扯破,好在他体内还有残存的鹿修玄的力量护体,不然单凭他这样一个整日潜形在藏经阁,常常不见阳光,最累的活动是爬上书架的柔弱身体,早被骤然暴增的气压扯得粉碎了。
只是这种荒诞的事情还没有结束,他猛地发现自己被银先生这一抛,上升了这么久,地上的一切越变越小,而上升的势头却丝毫没有减弱,反而直直突破了云层,远远超过了那堵剑墙的高度!
得想个办法!
谁知道那各银色眼瞳的老狐狸心里打的是什么算盘?
别人不知道,他鹿远志看了这么多书还不知道么?
天罗和青云,虽说都是明面上的大烆江湖之中两大正派领袖,可从前师伯祖在世的时候,任凭他们天罗如何财雄势大,见着道袍拂尘,谁敢不先礼让三分?
可现在呢?万一他有点歪心思,想趁着青云这个青黄不接的时候,带领天罗弯道超车,一举拿下江湖领袖地位,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人心隔肚皮,何况是这个浸淫江湖多年的老妖怪!眼下称雄江湖多年的老掌教身陨,余下两位圣人,鹿修缘师叔祖重伤难料,鹿棠……姑且也算他是个青云人,毕竟内部矛盾内部解决,鹿棠已成必死之人,年轻一辈又没有可与之争锋的青年才俊,这简直是压倒青云的最好时机了!
鹿远志此心一定,也就彻底冷静了下来。
不行!师伯祖和师叔祖对我如此厚爱,我绝不能让青云数百年的正道领袖地位丧在我辈!
想办法……想办法!
他猛地透过云层,看见了另一边的天空之中,那个还在和巨大黑日较劲的年轻男女。
好像是师伯祖留给自己的那份力量太过强大,之前沉睡在自己体内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一旦苏醒,释放出来后,他发现不过短短半天的功夫,这股力量竟在逐渐改变着他的身体。
具体体现在……他发现自己的五感变得异常地敏锐!
敏锐到就算只要他愿意,他可以清晰地看见数十丈之外雪花凝结的瞬间。
听清那对年轻男女的对话,自然也不在话下。
只听那悬挂在半空,似乎被限制住力量的女子大叫道:“闻人长歌!笨死了!你要学会收一收你那杂乱无章,随意挥霍而出的气机!你听仔细了!我们陈氏的踏云是将气机催动在脚尖!借以推动自身进行高速浮空飞行!不是让你把整条腿都用气机包裹起来!”
那男子红着脸,猛地挥刀斩断了数股朝着他们袭来的黑气,答道:“知道了!”
可下一次移动,却依然将气机裹住了整条腿。
鹿远志有些瞠目结舌,连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他似乎正在被带入一个全新的世界。
他可以清晰地看到那男子外放的气机!
这令他一度忘了自己身处万仞之高的天空之上,他的心脏猛地兴奋了起来,像是无数面红铜巨鼓同时擂了起来!
他还依稀记得,某位师兄曾说过,能够看见天地间气机的流转,就是你修行入门的第一天了。
我看见了!
不过,现实马上狠狠抽了他一巴掌,令他顿时沮丧了不少。
因为他发现云层的另一头的那两位年轻男女,看起来不过和自己一般年纪,可气机的浓度……男子已是深不可测,女子……如果说自己身体里的气机像是千曲江的江水,那男子的气机浓度就是汪洋大海,而那女子则更是可怕!她……像是一条银河横空坠泻,缥缈不知其源,浩浩不知其止!
“什么嘛!黄梅不落青梅落,老天偏害没儿人,此刻若是我有如此本事,也绝不至于落得这般田地,我早就收拾了那鹿棠,助师叔祖煮了这恼人的洪水!”他低声嘀咕道:“罢了,罢了,他多任他多,多乎哉?不多矣!我够用就成了。”
他自我鼓励地点了点头,忘了自己这是在不停高速上升的天上,顿时又吃了一肚子冷风。
“不过那男子好像确实笨了点,一旁女子说得如此明白了,竟还学不会。”鹿远志想到这里,心里又有了些得意,照着那女子说得话,将体内的那股力量分出了一点,他没敢一下就只裹脚尖,而是裹住了整个脚底,奋力朝着空气中一蹬。
像是踩在了硬实的地板上一样,他猛地觉得自己是身形一滞,就此止住了高速上升的势头,原地一跃,结结实实踩在了半空中。
“呼。”
鹿远志拍了拍自己的胸口,终于长吁了一口气。
他刚刚还怕自己一个失力,一脚蹬空,就此从天空之中坠落下去。
“这感觉,真不错。”鹿远志像个新生儿,好奇地看着周围的一切。
但是他心里始终绷着一个弦。
他看向那堵渐渐崩塌的剑墙,眼神渐渐冷了下来。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右手打了个挽儿,当胸秉住。
虽是没了猎猎飘扬的道袍,但此刻,隆隆暖阳当头,云淡风息,天空之中,一个秀气的小道士,双手捏着法决,凌空而立。
几乎是下意识地,他的脚底绽开了一圈青光。
一副太极八卦图在他的脚下缓缓打开。
下一刻,他的身形如同瞬间移动一般,出现在了岌岌可危的剑墙中心。
他伸出如玉般修长洁白的手,终于握住了剑墙中心的那柄长剑。
嗡!
银先生十分潇洒地负手而立,含笑看着鹿远志的这一番动静。
“竟然自行领悟了修行的法门……真是个难得的修行天才。”他轻声道。
片刻后,他收回了目光,十分平静地看向此刻不知为何竟重新站立起来的“鹿棠”。
鹿棠此刻看起来有些奇怪。
他闭着眼,满来是血,而胸口那个贯通前后的致命大洞竟生出了许多幼嫩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重新长合。
而在洞的中心,本该是心脏的位置,被一团银色光团取代,十分有节律地脉动着,一颤一颤。
银先生的眼神终于冷了下来。
可他依然背负着手,稳稳地问道:
“说明你的来意,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