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响由远及近,仿佛天地初开之时,破开混沌的那柄巨斧撞击在天庭的金銮龙柱之上,撼动天地般轰然而来,偌大的苍州城竟如同被一条被壮年男子晃动的嫩枝,几无招架之力,晃荡慌乱之中,城内军卒百姓被震落倒塌的建筑砸伤砸死不计其数,运气好些的也大多被这突如其来的震动和巨响吓得失了神志,三五成群地跪倒在地,祈求天神息怒。
晃动还未停息,几乎只在瞬息之间,城外千曲江江水如潮涌,登时暴涨而起!
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些磕破了头的百姓双目失神,额角鲜血淋漓,混着浑浊的泪水,麻木而机械地喃喃祷告,祈求神灵宽宥。
鹿远志就在这种时候,悄悄匍匐着,摸出了城门。
他清楚地记得掌教师伯把自己带下青云山的时候,曾和自己说了一段至今都令他有些摸不着头脑的对话。
“远志小友修行几载?”掌教师伯永远如此平易近人,就算是面对自己这样一个打扫藏经阁,每日做些扫地担水的工作的小徒孙也绝无异色。
他不敢怠慢,一路走来始终端着青云的最高之礼,立即答道:“回掌教师伯祖,我已在青云虚度十七载,每日勤修,不敢怠慢。”
其实是骗人的。
他不过是青云最下等的打杂道人,能够负责藏经阁的扫洒事物已经是托了姨夫是打杂道士中的一个小头目的面子,哪里能够有机会接触青云的道法呢?就连最粗浅的御物之术,都是他死缠烂打,除去每月必要的伙食费用和寄回家中赡养老父老母的钱资,拿了自己死省烂省,牙缝里抠出来的钱和某位师兄换来的,还学不完全。
这有什么办法呢?若是家中宽裕,谁会愿意来青云出家,当个永远籍籍无名的打杂小道士呢?
只是如他这样平凡的小道士,却在很久之前得了一件令绝大多数青云人艳慕的事。
他姓鹿。
这是青云代代相承,最为尊贵的姓氏,一般只有将要被选入掌教一脉的人,才有资格赐姓为鹿。
谁也不知道为何一个藏经阁打杂的小道士会得到如此殊荣。
还是被鹿修缘师叔祖亲自提点,赐姓赐名。
可就当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这位小道士要一步登天,直入掌教一脉的时候,事情却又悄然平息了下来。
鹿远志没有被选入掌教一脉。
鹿远志好像是一根被人遗忘的稻草,灰溜溜地继续在藏经阁的工作。
他有时也会骂自己,痴心妄想,能进掌教一脉的无不是在修道一途上天资卓绝的奇人异士,他们从小修道,玄术道法具是高深,而自己,一个连御物之术都只学了个半桶水的小看门的,能得到师叔祖亲自赐姓赐名已是天大荣耀,竟然还想入掌教一脉,实在是贪得无厌。
鹿修玄不置可否,放慢了自己的脚边,轻轻拍了拍他的头。
“你在我青云这十几年,看了不少书吧?说来与我听听。”
他的双眼眯缝着,笑了起来,慈祥得像一个在冬日阳光下逗猫的老人。
鹿远志脸一红,这回没有撒谎,道:“是,掌教师伯祖,我自六岁进青云以来,闲来无事几乎都呆在藏经阁,藏经阁九座八十一楼,我如今已登至第九座的第八楼。”
“哈哈哈哈哈哈……”鹿修玄忽然放声笑了起来,仿佛是听到了什么十分得意的事,笑了好半晌,才道:“你知道这天下间,何处藏书最多么?”
鹿远志怔了怔,答道:“弟子愚钝,并不知晓。”
鹿修玄轻笑道:“此地以南,天华县郡,下辖有一小村庄,内有一峰,便是天下藏书最多之处。”
鹿远志有些不明白掌教师伯祖为何要特意和他提这个,就像对鹿修玄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将自己带下山时的心情一样,心里虽有百般不解,但仍觉得是自己愚钝,掌教师伯祖肯定自有深意。
“那山上有位入了圣的老家伙,医术了得,他有一位复姓小徒弟,那小徒弟厉害得紧,生而天赐之躯,刀剑不伤,还那座山里藏的书简经藏全都掏空了。”鹿修玄一边走一边道:“整整一座山的书呀,并不比咱们藏经阁少的。”
鹿远志听罢,在心里先叹了一声,果然人比人比死人,他虽然没吃过猪肉,但总见过猪跑,自打他上山以来,江湖上不断流传的那些剑侠风流,江湖逸事便源源不断地从下山回来的师兄师姐们口中流到他的耳朵里,而在那些传奇之中,最令人神往不已的自然要数那些入了圣的修行奇才,远有百年前掌教师伯祖天雷守孤城,仅凭一人之力,扼拒铁龙关数十天之久,将那些北地蛮子杀得畏如天神;近有天罗银先生单指拦山崩,听刚从山下回来的师兄说起那日场景,端的精彩非常,银先生青衫飘洒,凌空而立,面对惊涛骇浪而来的山崩毫无畏惧,大有一股天地崩于前而独往的浩瀚气势,只一指,便将本已雷霆万钧的山崩泥流生生拦回,救下了山下数百村民,事了之后拂衣而去,深藏功名,天地间只留下他那飘然的青衫衣角和低声的自嘲:“寂寞啊,寂寞,无敌天下,是何等的寂寞啊……”
此等神仙气派,鹿远志只恨自己运气不济,没能亲眼一睹,不然,少不得要当场为止高呼喝彩。
而刚刚掌教师伯祖说得那位医术了得的圣人,凭他对当今世上那些圣人如数家珍的了解,自然也是一听即知,医圣闻人冷,所有圣人里最为神出鬼没的一位,但论其心肠,确是最好不过,毕竟是治病救人的大夫,心里总是慈悲的。
而他的那位小徒弟,自己确实是第一次听说,果然是名师出高徒,天赋异禀也就算了,唯一一个自己稍有些骄傲的地方都被他比了过去,真是令鹿远志心服口服。
“远志小友?”鹿修玄看他怔怔出神,忽地嘿嘿一笑,问道:“你看等我百年之后,青云的下任掌教之职,该由谁来担任?”
这一仿佛茶余饭后闲谈般的随意一句,顿时将鹿远志惊得整个蹦了起来。
他整整停了数十息,才答道:“此事事关我青云百年气运,实乃门派巨事,弟子不过藏经阁一打杂小道士,不敢妄言。”
吓死我了!
鹿远志心里大叫道,他猛然觉得自己似乎上了掌教师伯祖的贼船,一时不知该如何应对。但是仔细一想,又发现师伯祖的话中暗有诸多不谐。师伯祖至少是两百年前便成名入圣的人物,此刻再提自己百年之后,是为何意?难道是他已经料定此番下山会有什么意外么?
鹿修玄不去理会他的小心思,哈哈一笑道:“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没事没事,这里就我们俩,我想听听你的意思。”
鹿远志心中惴惴,又是好半晌沉默后,才缓缓答道:“回禀掌教师伯祖,恕弟子僭越,弟子认为,还是应该遵循古制,前任掌教羽……卸任后,由其亲传大弟子继承掌教之职。”
他没敢把“羽化”二字说出口,因为在他的印象里,掌教师伯祖一直是万众瞩目、整个江湖都期待的飞升之人。
“那你鹿修缘师叔祖呢?”鹿修玄手搭了个凉棚,看着远方轻轻道:“这些年青云门的一应事物,无计巨细,可都是由她打理,尽管山外江湖势力纷杂,可门派之内,一片井然有序,稳中有进的欣欣气象,而你说的掌教亲传大弟子,你们口中神龙见首不见尾的棠师兄,这些年可是和我一样,一直是个甩手掌柜哦。”
鹿远志听到“棠师兄”这三个字,心里一阵别扭。
他为难地说道:“这个……那个……古制如此,奈何……”
鹿修玄见他一派扭捏之象,哈哈笑道:“算啦,远志小友,咱们换个话题罢,你知道我这次下山,别人都没通知,只带了你一个人,是为何吗?”
鹿远志心里长舒了一口气,赶忙道:“弟子不知。”
鹿修玄道:“天下武夫修行炼气,三品以下,为不入流,而修至一品,便可算是有些天赋,费了几分功夫,一品以上,方为圣境,而圣境之中又有两分,如我境和通天境,你所熟知的大部分圣人大多都卡在如我境,而一旦入了通天境,情况便会有些不同,毕竟是距离飞升仙境最近的阶段,你会提前获得一些奇怪技能,比如,”鹿修玄顿了顿,苍老的脸庞似乎颤抖了几分,道:“你可以稍稍看见一点未来。”
鹿远志仿佛在听一件神话传说,心神迷离,不知所以,但如此荒谬的言论竟是出自青云,甚至是对整个江湖来说都是权威的掌教师伯祖口中,又令他不得不信服。
“我看得不多,这段话我也对鹿棠说过,现在我再告诉你一遍,”鹿修玄皱紧了眉,沉默了片刻,才缓缓道:“苍州城,洪水,剑盾,你看到,或者感受到这些的时候,你就赶紧出城,然后你会看到一位纯白之人,具体是谁,或者说到底是不是人,我也不清楚,总之你以后就跟定他,尽力帮扶他,他不论是什么,都是这个世界的……主角。”
说罢,在他的肩头轻轻拍了三下。鹿远志至今都还未明白这三下的含义。
轰隆!
又是一声巨响,将鹿远志从回忆里拉了回来,他虽是回忆,但脚步并不停歇,得益于青云十数年的打杂和锻炼,他好歹也淬炼了一副远超常人的好体质,所以就算此刻偷偷摸出城外,对他来说也并不太累。
大地晃动震颤并没有丝毫影响到他,而眼前的一幕却终于令他一屁股跌落在地。
掌教师伯祖被一道大如黑日的尸煞剧毒整个吞没在内,而另一边,师叔祖鹿修缘凌空而立,借天剑七柄,生生斩断汹涌而来的江水,几乎就在同时,无数柄遮天蔽日如同飞蝗席卷而来的长剑从远处急速射来,连接七柄贯穿天地的剑柱,瞬间铸成一堵剑墙!拦断本要吞没苍州城的江水!
而在鹿修缘师叔祖身后,有一人一身白衣,脚踩虚空,双手捧着一柄无锋无鞘之剑,浮空跪倒,举过头顶。
鹿棠师兄!他不是在万里之外的冰山北极岛么?怎么突然就来了?师伯祖说的纯白之人就是他么?
吼啊!
一声如同野兽般桀骜不驯的吼叫贯穿了这片天地,甚至在一瞬间,压过了奔涌的洪水冲击剑墙而产生的巨响。
鹿远志猛地转过头去。
只见那团巨大漆黑的尸煞剧毒之下,有一浑身裹着纯白之物的少年腾空而起,手中那柄白色巨刃直直破开气浪,冲向仿佛悬挂在天空另一头,即将被剧毒吞噬的女子。
是他!纯白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