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太阳、冒着酷暑、揣着热情的陈礼易风尘仆仆地找到了凤栖镇和平街，这是一条幽静闲适的小巷，大人都去上班了，孩子们躲在家里避暑，几只猫咪趟在自家的屋檐下慵懒惬意的打着盹，只有蝉在不知疲倦的聒噪着。家家户户门口都养着各种花花草草，有常青藤、月季花、茉莉花、仙人球、芦荟等，陈礼易完全无心欣赏，按捺住急切的心情，一家一家的对着门牌号。到六十号时，巷子突然来了个九十度的大转弯，陈礼易抬眼望去，一颗枝繁叶茂、亭亭如盖的黄葛树跃入眼底，陈礼易眼前一亮，前面如此开阔敞亮，王筱西的家肯定就在那里。陈礼易推着自行车，不由加快了脚步，他的心“突突”直跳，羞涩的微笑着，心道，王筱西见了我，肯定会大吃一惊，她的物理偏弱，假期里我可以帮她补习提高。83、84、85、86号，终于到了，陈礼易却傻眼了：只见王筱西家大门紧闭，不见伊人，陈礼易的笑容瞬间就凝固了，思忖道：他们是有事出门了吗？该不会是出什么事了吧！王筱西落榜了，她肯定很难过，不过她基础好，只是物理差些，复读一年，绝对考得上。
“阿姨，请问王筱西是住这里吗？”刚好有邻居路过，陈礼易连忙上前问道。
“哦，以前是住这里，王筱西的爸爸单位搬迁到成都，她们一家子都上成都了。”邻居阿姨热心的说道，“你是她同学吧，小伙子？”
“是的，阿姨，请问他们走了多久了？”
“一周前就走了。”
“谢谢阿姨。”
“小伙子，大热天的，进屋喝杯水吧！”阿姨在她自家门口对陈礼易说道。
“不了，谢谢阿姨！”陈礼易见阿姨进自家屋后，不自觉的用手轻轻抚摸紧闭着的陈旧大门，“不该一直等通知书，我该早点来的。”懊恼、失落、自责......
陈礼易缓缓转过身来，走到黄葛树下----王筱西从小到大在这里踢毽子跳绳看书，恍惚间王筱西的郎朗笑声时不时从油漆脱落的大门内飘将出来，一一飘过，陈礼易甚至幻想他们拿掉了什么东西，又突然折返回来。他呆立良久，才失魂落魄恍恍惚惚的回到家中，陈礼易拿出笔记本，写道：
我来看此花时，此花便已不在我的心外。
王筱西爸爸王志以前的单位叫甜江医疗设备厂，九三年七月搬迁到成都郫县，改为成都医疗设备厂，并没有在成都市区。王筱西本来就不属于天才读书型，静心复读一年后，才勉强考起成都的一所大学的会计专业，三年制专科。王筱西也无心再复读了，心想专科就专科吧，总比落榜强。陈礼易大学期间，不仅英语过了六级，还选修了法语，又是校学生会主席。追求他的女生可以排成班，但都被他婉言谢绝。毕业时，他本来可以保送研究生的，但他心中只有一个目的地：成都。
马上毕业了，陈礼易和同学们都在各自忙着联系单位，那天室友们都在聊何去何从，一个小个子同学打趣道；“陈礼易，你保送研究生都放弃了，平时经常吃包子，莫不是想去开个包子铺吧？”同学们都哈哈笑起来，“开包子铺，那不是大材小用吗？”另外一个同学，操着浓浓的河南话，急急地说道。“以后我准备在成都扎根了，哥们些到成都来找我，”陈礼易笑道。
九七年，陈礼易优分到成都一家事业单位，而王筱西也在同年毕业了，分到成都龙泉空压机厂。
上了半年班，一杯茶、一张报纸，到点领死工资，俨然成了老年生活，陈礼易毅然辞职下海。陈礼易过五关斩六将，凭借出色的英语和法语口语，让主考的外国人当场拍板，应聘到知名的国际品牌-----法国思之雅集化妆品中国公司营销部。
分配到龙泉空气压缩机厂的王筱西，长发飘飘，唇红齿白，穿着碎花连衣裙更显得亭亭玉立，落落大方。厂里环境极好，厂区、家属区虽是分开的，但离得很近，到处都是绿树成荫、花香阵阵。在厂区和家属区之间还有工会楼（楼里有图书室、棋牌室、乒乓球室、舞蹈室......）、子弟校、幼儿园、技校、电大、职工医院、电影院、菜市场......真是应有尽有，俨然就是一个小社会。
和王筱西一同进厂的有三十几个大中专生，除了正规院校毕业的，还有几个电大夜大函授专科，这些都是厂里领导的关系户。经过几天实习培训后，所有的大中专生都分到各车间去锻炼实习，下料车间（隶属供应处）、锻造工厂、热处理车间、通机工厂、重机工厂、装配车间......都分别分配了大中专生去，他们一年以内都会转正定级再分到个科室做技术员或者管理人员。各车间相隔数百米，厂房都修得宽敞明亮、器宇不凡，掩映在蓝天白云下，参天大树间。王筱西被分配到机修车间（和设备动力处一起）的电工组，俗话说:车工紧，钳工松，吊儿郎当学电工。王筱西每天不过是跟着师傅们去熟悉厂里的工作环境，了解压缩机的生产流程，顺便递递工具，扶扶梯子，师傅们并不会直接让她干电工活，对她都热情包容，非常照顾。
王筱西和一同进厂的赵丽红住一间宿舍，每天中午一直到晚上，宿舍都有热水，有独立卫生间，有家具......王筱西对新单位、新生活满意极了，每天像雀鸟一样欢快灵动。赵丽红是一个短发圆脸的可爱姑娘，性格温柔可人，王筱西很快就和她成了闺蜜。上班极好耍，活少人多，业余生活也丰富多彩，晚上可以和赵丽红去图书馆看书打乒乓球，周末可以看电影，参加舞会，到点就有工资拿，节假日就回家。这里俨然就是一个室外桃源，是一个远离喧嚣的小社会，人们都悠闲又按部就班的乐活着。“啊，神仙生活也不过如此。”王筱西甚至幻想：找个本单位的大学生，早点结婚，还可以分到一个几十平米的福利房，以后孩子就在厂里子弟校上学，即方便又省钱，老了也不用愁，到点也有退休金。王筱西喜滋滋的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有时，王筱西也会想到陈礼易，她会自嘲：“我一不聪明绝顶，二不貌美如花，别人早就名草有主了吧。”
刚实习了三个月，这天王筱西刚和师傅师兄们干完活回到组上，组长张师傅悄悄把她喊出去，一脸神秘，说设备动力处处长钟遐的儿子，叫钟无极，在供应处做机电配套采购员，那可是人人艳羡的肥差，问王筱西愿不愿意和他处朋友。张师傅约摸四十五六岁，长得高大结实，眼睛炯炯有神，说着一口流利的东北普通话，因为空压厂是七十年代从东北沈阳搬迁到四川的，东北人居多。
“张师傅，他什么文化程度呢？”王筱西从来就觉得自己至少要找个大学生，才有共同语言，家庭条件都在其次。
“筱西，我跟你说，他虽然是技校生，但人家庭条件好，父亲是多年的处长，上海老牌大学生，在厂里是呼风唤雨，风光无限，他妈妈也在装配车间做会计，他在供应处做采购，那可是银银（人人）羡慕的肥差，收入不菲啊！你跟他处对象，你的后半生就衣食无忧，你只需要上个班把社保混起走就行了。”张师傅诚恳的谆谆言之。
“谢谢张师傅，这些我都明白，可是我就觉得跟他不合适。”筱西微微皱起眉头，这确实不是自己的菜，她可不想勉强自己，免得以后后悔。
“这样吧，你先看下钟无极的照片，这孩子是我看着长大的，可机灵了，也没什么坏习惯，而且一表人才。”张师傅不知什么时候摸出一张彩色照片，塞到筱西手上。筱西接过来看了看，长得还行，但确实硬件不达标。
“张师傅，我是穷学生，他可以找厂里门当户对的。”筱西婉言谢绝。
“筱西，你这样我都下不了台，处长还叫我处处关照你！你叫我如何跟处长交代？张师傅在厂里二十多年，我会害你不成？”张师傅有点着急起来。
“张师傅，我当然知道您是为我好，谢谢您，我现在也不想耍男朋友，不如这样，你就说我有男朋友了，在成都，是我的同学，这不就结了？”筱西灵机一动，为自己的小聪明颇为得意。
“你这孩子，还没长大呢！条件这么好，你都不愿意，可别挑花眼成老姑娘！”张师傅佯做生气，摇头叹息。
一晃就大半年过去了，好多一起进厂的大中生都分配到设计处、生产处、各车间的办公室当干部了，筱西依然还在电工组，筱西心想一年到了，总是要分我到科室当会计的，张师傅也喊她不要着急，人事处会安排的。
很快就一年了，所有的大中生都已安置完毕，包括电大夜大函授的，只有筱西还孤零零的呆在车间，继续实习。已经有人开始说三道四了，说她转不了正，只有一辈子在电工组混日子的有，有说她傻，不识抬举把领导得罪的也有......筱西一天天的心里越来越着急，电工组再好耍工资再高，自己也不可能在这里呆一辈子啊，自己寒窗苦读十几年，可不是为了来这里的。张师傅也替她担心，但还是镇静的安慰她，叫她马上去人事处问清楚情况，“不要着急，水太清则无鱼，人太急则无智。”筱西急急赶到人事处，原来人事处下的调令就是把王筱西安在设备动力处做会计，但钟遐无视调令，根本不想让筱西转正，筱西第一次感受到了官僚和腐败的淫威，感受到普通人的弱势无助。筱西又切切的跟人事处的杨师傅说，自己是正规院校毕业的，转正到科室后一定认认真真踏踏实实的工作，绝不偷懒马虎。又等了两个月，终于把筱西重新安排到了通机工厂做统计员，那还是有人退休，厂里为一位领导的女儿预留的位置，结果，人家在成都找到更好的单位了，这才让筱西捡了漏。筱西高兴坏了，只要能到科室，不管是会计统计还是别的，她都感恩满足，都会全力以赴，毕竟，这是来之不易的管理岗位。
筱西从来就不是一个特别有上进心的有为青年，也没有敢闯敢拼的魄力，只要认真做好今天的工作就好，然而，命运真由不得她做选择，时代的大潮像一只无形但有力的大手推着她不停的向前向前......
美好的生活总是如此短暂，就像绚丽的烟花。才享了一年多国企的舒坦日子，改革的春风早已吹遍了祖国的大江南北，中央深化国企改革的方针政策如火如荼的进行着，国家财政已经无力负担众多国企的沉重包袱，国企必须要自负盈亏、各谋出路了。计划经济的时候，每年是石油行业抑或是化工企业，需要多少台空气压缩机还是一氧化碳压缩机，或者氮氢气压缩机，厂里上下完全不操心，订单年初就下好，只需按部就班的生产、组装、验收、送货就万事大吉了。而现在，必须厂里的销售人员全国各地竞争签单，再把合同拿回厂里，先到设计处，再到生产处、采购处，再到各车间.....
王筱西觉得发工资的时间一天比一天拖得迟，拿到手的工资一天比一天少，曾经上下班就像赶集一样，脚步亲吻地面发出“啪啪”声的人潮也越来越少，厂里也一天比一天冷清，下岗或者直接辞职外出谋生的人越来越多。王志的单位已经半年没有发工资了，幸好他机灵，找了关系分了套50 多平米的福利房，因为他不是双职工，按厂里政策是分不到房子的。王筱西已经连续4 个月只领一百二十元生活费。
“筱西，我准备去深圳了。”赵丽红满眼憧憬笑意盈盈。
“深圳？”在王筱西眼中，这是一个多么遥远又陌生的他乡，虽然她知道赵丽红男朋友是她大学学长，现在深圳一个建筑公司做设计师，每周五晚六点半，会准时给赵丽红打长途电话互诉衷肠。单身宿舍只有一部电话，每次楼管潘姐都会扯起大嗓门前后楼的喊，“谁谁谁，电话”这已经成为单身宿舍楼一道亮丽的风景，不过王筱西没有期待，因为她压根就没有什么电话。
“周宇叫我去他那里”
“你过去做什么呢?”
“不怕，过去再慢慢找，周宇收入高，我暂时不工作他也养得起我，我过去就准备结婚。”
“恭喜你，丽红！”王筱西由衷替赵丽红高兴，想想自己还是单身，不免也有一点点的伤感。
“我过去安顿好了，你也过来吧！”
“我？”王筱西有点彷徨害怕，自己从来没有想过会去深圳，那是如此遥不可及又光怪陆离的未知异乡，会不会到处都是骗子，会不会话都听不懂，自己一句粤语不会，粤语歌也只是听听而已。
“深圳是一个极具包容性的城市，机会多的是，你过来会大有作为的！”赵丽红看王筱西迟疑而慌张的小眼神，赶紧安慰鼓励她。
很快赵丽红办好了离职手续，远飞深圳了。已是三九寒冬，成都罕见的下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雪。王筱西推开窗户，大地已是银装素裹，洁白耀眼。王筱西裹着厚厚的棉服，走在冷清的上班路上，只有几个孩子在快乐的堆雪人，打雪仗，天真的孩子们，怎会识得愁滋味？
“国企的严冬真的来了吗？”王筱西在心里默默思忖，抬头仰望天空，仿佛乌云笼罩着整个厂里。厂区每个车间都是高大敞亮，红砖红瓦掩映在绿树浓阴下，曾经锻造车间震耳欲聋、地动山摇般的“咚咚咚”的打铁声、铆焊车间尖锐刺耳，伴随着刺眼火花的“嘎嘎嘎”的切割声，机加工车间的车铣刨磨床开动时的几重奏，曾经在王筱西听来，是那么的呕哑嘲哳、如锥刺耳，现在都变成了悠扬悦耳的仙乐阵阵回响在她的耳边，伴随着车间工人们热火朝天、挥汗如雨的场景；还有“三八”妇女节时，职工们身着盛装，举行文艺汇演；最难忘的是每天上下班时，从家属区到厂区之间，绵延壮观的长龙，好似浩浩荡荡、威武刚毅的战士在雄赳赳气昂昂的奔赴战场，这一幅幅画面在她脑海里浮现......下班回到空荡荡的宿舍，王筱西孤零零的往床上一趟，眼望天花板。“不是富家千金，更没有男朋友可以依靠，敢问路在何方?”王筱西呼了口气。“仗剑走天涯，江湖任我行!”王筱西自语。
纠结、害怕、踌躇再三，王筱西不顾父母反对，春节后毅然奔行千里、南下深圳。
人不是慢慢长大的，只在一夕之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