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老爷子三天前刚把四十年的烟瘾戒掉,后山有一片地,归他,种的都是土烟根,今天上午去看,片片叶子都是饱满的橘黄。
他推了一把竹椅子坐在桂树边上,铡刀一开一合,番薯叶子被斩得细碎。
大后天农历八月十五,孙子该要回来了,信里说他考完了京城里的科举,料想定是那头号状元,我要收拾好这乱村头,别让状元郎回家遭人笑话。
李老爷子想着,宽大的番薯叶子已经在娴熟的手法下碎成烟丝一般粗细,他抱起一把碎叶,任意地丢进鸡圈里去,然后把椅子从桂树边拿来,坐下静静地观看母鸡抢食。
实际上他是发了呆,并且有些懊恼,因为他错过了去塘里捞鱼的时间。
李老爷子感觉到多少有些困苦,他一天不用做多少事,倒做得很充实,看似如此,却是因为做的慢,他的刀在岁月的消磨下越来越钝,这让他切的肉纹理越来越粗,最后干脆是一块肉囫囵煮下去,沾点酱便吃,顺便还要撕下半块来喂狗。
他的刀是这样,摆茶壶的桌子也早就漆黑腐朽不可摇晃。
于是在一天饱饭过后,李老爷子问邻居借了块青色的新磨刀石,他把青黑色的刀放在上面,凭记忆中的一次磨刀经历磨起了他有生以来的第二次刀,但并不是十分顺利。
刀刃磨得锃亮,看上去锋利无比,可是最后那一下让刀尾开了个口子。
口子不大,李老爷子还是心痛不已,毕竟这把刀跟了他三十年。他爹说祖传的,他都没当回事,想着给他了就是他的刀子,所以是按照自己接手刀子开始算的,至于究竟多少年,可能只有族谱里才有。
他爷爷传下来给他爹的时候说了,这把刀子就跟他们的族人一样,所以族谱里应该有它的记录。刀子被磨坏了,李老爷子小心翼翼地收在腰间,不打算再去摆弄那烂木桌子了。
两天在他看来过得非常充实,捞完鱼再去捞虾,后院又掐口南瓜;溪边放着三头牛,店里买上一壶酒。
天也晴得正好,他把门口两棵桂树摇断了几根枝条,纸袋子里全是金桂花,后山的烟叶他一片一片掰下来,放进家里的烟炉里去烤着,闻到那飘出来的味儿,心里又有些痒痒,赶紧打住去村口,去那买了几副红鞭炮。
他置办这些东西,村里人都说他要去过年,现在才进十月,离过年还有四个月多,笑他莫名其妙。他随手掰下一粒爆竹就丢过去,说,
“我孙子要拿那状元回来了!”
众人又笑:“状元是那么好取的?”
“我儿子拿了状元你们都忘了?”
村里人都同时想起了二十年前的那个状元,他们水村世世代代就这么一个,还是顶尖的,皇上留他在身边做了宰相,那曾是水村绝无仅有的荣耀,家家户户都念叨这事,同时还想着那个出仕的状元会带领他们水村走向锦衣玉食。
村里人沉默,一会儿有人揶揄道:“李老爷子,你还把他当做你儿子呢?”
二十年前,那是一场盛事,状元郎坐着新娘子一样的花轿回了村里,李老爷子从没那样高兴过,村里八十二户人家,他一家一家亲自去送请帖,在第二天让饭馆王师傅办酒,摆了十五桌,隔壁村的来人祝贺,他又吩咐王师傅紧急加摆了五桌,每人发半斤上好的碎烟草,一篮橘子,一匹花布。李老爷子激动地打断了戏子的表演,站到戏台上,说着水酒管够,他自己喝得醉醺醺,酒量还没有台下的状元郎好。
那时的李正才五十岁,胃有隐疾,影响了酒量,但是中气正足,喊声震天,状元郎就是他儿子,他李正的儿子。
“他是我儿子!李艾!”
李艾意气风发,高髻束发,三坛清酒犹如二两凉茶,小时玩伴全无嫉妒之心,只有羡慕之意,推杯换盏,把酒闲谈。酒席上,小时玩伴都领着妻子来贺,只有李艾因埋头苦读尚无妻儿,来喝酒的媒婆都带了几片狗皮膏药,准备磨破这张厚嘴,他爹笑着附和媒婆们的话:“张家姑娘不错。”“李家同源,他家妹子好看得很。”
李艾已略有醉意,痴笑道:“我进城赶考之时已遇良伴,求婆婆们不要再调笑于我了。”
李正一愣,又笑:“瓜娃子,下次带回来给你爹瞧瞧这媳妇,你这不厚道的崽,定是拐骗了姑娘人家。”
半个月后,李艾向爹告辞,进京去应那宰相之位,他爹笑说我儿腾龙而去,要驾凤而归。
当轿子渐渐远去,李正收起肆意的笑容,
他低声对旁人说:“这世上哪有状元做宰相的,我知道李艾他才比天高,此番进京怕会另生别故,这状元郎的名号是不假,可我们凡人又怎么知道天子在想些什么呢。”
李艾一去八年,杳无音信,李正在第二年时曾想去找,却被拦在了城门口,他说李艾是他儿子,众兵士都笑,说:“李大人刚进宫时,便开坛论法,博弈群臣,十日过后,人无不服,有人私论李大人之父如何了得,他听闻后说了一句:‘李艾无父,侍天下苍生为父。’,你说李大人是你儿子,可笑可笑。”
李正听不明白,他只想知道为什么李艾不回来看看他这个爹,李正其实只听到了一句:李艾无父。
他找到镇上的算命郎中,那算命郎中撕了一张黄纸,叫李正把想问的写在上面,李正来时已经请了先生帮他写下问题,现在他用蹩脚的毛笔手法把问题抄了上去。
算命郎中把黄纸一捏成团,抛进了面前的小炉,他没看上面的问题。掐算半晌过后,他平静地说了一个字:“等。”
“我该等到何时?”
“等到你孙子出世。”
李正回到家中,鸡鸭也不顾了,先找到村里唯一的教书先生,想请他帮忙写一封信,大概内容就是叫李艾早点生个娃,送到他这里来让他带,其他事叫李艾自己保重一点。
教书先生爽快地答应了,他觉得状元郎的好处肯定是少不了他的,于是用毕生最认真的书法写了这么一封信,还偷加了几句自己的话,最后把信放进小竹筒里微笑着递给了李正。
李正郑重地感谢,他回家提了一只鸡送去给了信客,让他帮忙送去皇都。
信客为难,在李正的再三恳求下,他最终答应了,但说不保证送的进去,谁都知道现在是关键时期,越国和赵国冷战已逾五年,皇都层层加密,每一层都要检验身份,想把信送进去进去实在是难。
李正也不知道儿子有没有收到信,他心里想的是收到了,但是那个信客再没来过他们村,其他信客也不知道。
在一天天无尽的等待中,李正一等五年,他毫不惧怕等待,至少他还可以把榆木疙瘩削成一个个玩具等他的孙子出世。
后山的榆木林子在五年里被他削了一角,各种各样的木车,木轮,木弓,木剑把他刻意腾空的仓库塞满。
李正想象着他即将出世的孙子,把他的想象都刻成木雕,一开始是粗糙的,后来他去村东的木匠家里观摩学习,并表现出异常优异的天赋,仅仅花了两年就学会了一切。
在一次赶集之时他接触到了石雕,只用一年就刻成了一匹栩栩如生的狼,放在林中,无兽敢前。
闲时他便为村中的小孩刻木雕,同时他还在用一块大石头完成他的第二件石雕作品,寒暑易节,烟叶也收了五次。
在五年后的一天中午,李正叼着烟斗坐在村口削他的木头,从官道上突兀地出现了四个人,他们穿着平民衣服,其中一个妇女还抱着一个孩子。他们来到这里,第一眼看见村口的老人,他坐在一匹石鹿的身上,显得饱含智慧与沧桑。
这只四人的队伍一惊,其中一个睿智模样的中年人上前抱拳:“请问老人家认不认识李正。”
“认识。”
四人听闻此话,都目露喜色,那人赶忙问:“老人家可否告知详细。”
“我就是。”
四人听闻,反而目露复杂,一会儿另一中年人上前说到:“李艾大人派我等寻您,要我们把这个孩子交给您。”
说着,妇女模样的人把孩子递给李正,李正愣住了,他等了五年,他颤抖着接过妇女怀中的婴儿,甚至来不及看一眼,他问:“李艾在做什么事?”
妇女答:“李大人朝廷杂务缠身,让我们转交这些银票,代表一片孝心。”
“孝心?他说他没这个爹!你们四人舟车劳顿,又把我孙子带来,这些银票犒劳你们吧。”
妇女为难:“我们不敢,其实李大人终日研究并推广兵法之谈,为皇上不喜,认为他的两国必战论有误,李大人说就算杀头也要这样去做,否则到血流成河,民不聊生之时,后悔不及,皇上也只好由他去做,两国势头越来越紧张,恐怕会有一战。”
“好,既然去做了大事,那这个爹他不回来孝敬也罢,”李正看向怀中的婴儿,是个男娃,睡得正熟,“他叫什么名字?”
“李大人说,他不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