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树仁晚上否决了母亲分家的动议。
白天紧锣密鼓地组织安排机械设备进场。
万事开头难,每一次转场都像吉普赛人搬家似的,锅碗瓢盆一样都不能少,工作千头万绪。
工地大了,手下没有一个得力的干将,岳树仁总感到少了一个膀子一样,这不由得不想起鲁胜利来,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攀高枝去了。
再好的交情靠不住,有钱能使鬼推磨。
晚上收工回来,高胜男正用背带背着大孙子围着锅台做饭呢。
卜容懿甜甜地叫了一声妈,解开背带把儿子抱在怀里。
这时,岳树仁也从外面走进屋来,高胜男等了半天,没听见树仁叫妈,脸就放下来了,侧目看了他一眼,问道:“哑巴回家了?”
岳树仁尴尬地一笑,不知道怎么接这个话好,蹲在灶坑前,往灶里填麦秸草。
卜容懿呵呵地笑着,替自己的男人打圆场,说:
“我刚过门的时候,他见面就叫你妈,现在的嘴是越来越拙了,叫声‘妈’能累着你?”
高胜男先是鼻子出气,哼了一声,然后才说道:
“这是典型的娶了媳妇忘了娘的货,从小数着他嘴甜,要是在外面闯祸作孽了,小嘴格外甜,左一句妈右一句妈地叫,叫得你都不忍心打他。现在可倒好,快成哑巴了。”
岳树仁专心烧火,也不抬头,说道:“不叫妈就不是妈了,心里有不就行了?”
高胜男说:“好马长在腿上,好人长在嘴上,你嘴上都不叫妈,心里能有我这个妈?”
话没说完,高胜男心里的无名火就上来了,照着岳树仁的屁股就踢了一脚,生气地训斥道:
“越来越完蛋,叫个妈还得求着你,滚一边去,别在我眼皮底下晃!”
卜容懿趁势补位,一边往灶里填麦秸一边笑着解围:
“快叫妈吧,再不叫妈,屁股上挨脚,脸上挨巴掌。”
岳树仁站在院子里,拍了拍屁股,抱怨着说:“我都多大了,还动手就打,下脚就踢。”
高胜男说:“踢你一下还有意见?下一次见面再不叫妈,我就大嘴巴抽上去了,越大越没礼道了,你别站在院子里躲清静,炕上有你东北二姨的信,拆开念给我听听。”
原来,好多好多年前,高胜男的小姨随丈夫闯东北,最后流浪到黑龙江的一个林场,这才安顿下来。
好日子没过几年,小姨夫干活的时候出了意外,虽然保住一条命,但失去了劳动能力。
小姨一个小脚女人,还拖着一个孩子,怎么生活?
靠天天塌了,靠墙墙倒了,靠羊又被狼叼跑了。
万般无奈之下,小姨就找了一个光棍拉帮套,一家不成,两家不就,搭伙过日子。
光棍心好,对小姨的丈夫很尊敬,一直以大哥相称,对前窝的女儿也视为己出。
光棍年轻力壮,小姨和光棍在一起后,下饺子似的又生了两女一男。
三个大人四个孩子一共七张嘴,全靠光棍土里刨食,日子过得很艰辛,但也风和日丽。
高胜男在东北的时候,到小姨家走过一次亲戚,小姨对自己视为己出,疼爱有加,高胜男与表姊妹、表兄弟也是情同手足,惺惺相惜。
重新回到关里后,一是山高水长,二是为生计奔忙,高胜男没机会去看望小姨,一直念念不忘,只能借助书信,互报平安,倾诉思念之情。
今天又收到了二表妹的来信,自己没识字,等着孩子回来给念念。
信是以高胜男二表妹的口气写的,除了家长里短,还提到一件事,三妹夫在机床厂下岗了,铁饭碗丢了,回家喝闷酒,摔锅砸碗,打老婆骂孩子。
原来,前几天亲戚聚到一起给三妹妹过生日,三妹夫喝多就在酒桌上找事,借酒撒泼。
当着亲戚的面打三妹妹,外甥三虎子气不过,给他三姨撑腰鸣不平。
三妹夫就奔三虎子来了,两个人起了冲突,动起了五把操,虽然被亲戚们拉开,三妹夫还是吃了亏。
亲戚之间起了芥蒂,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相处,三虎子就想出去闯一闯,换一换环境。
听说山东老家发展得挺快,树仁外甥也当了老板,带人干工程,能不能叫三虎子跟着树仁学个手艺,磨磨性子,混碗饭吃。
三虎子是个实在孩子,就是性子太野,得个好人归拢。
卜容懿听说三姨过生日当天被自己男人打了,忿忿不平地说:
“我三姨夫怎么这样啊,拿自己老婆撒气算什么男人?”
高胜男说:“你三姨是个高中生,有文化,偏偏看上了他,抽烟喝酒耍钱,浑身上下没有一点好,就是工作好点,吃国家粮。”
卜容懿说:“现在国家粮也吃不成了,把铁饭碗丢了。”
高胜男说:“你三姨夫一直瞧不起三姨娘家,两口子只要一打仗就骂她是拉帮套生的野种。
这能怪你三姨吗?
就是那样的社会,你小姨姥能有什么办法?
还能眼看着一家人饿死?
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男人靠着胳膊粗力气大可以杀人放火,女人呢?
只能拿自己的身体换口吃的。好女不嫁二夫,但凡是有办法,谁愿意再找个男人拉帮套啊。”
卜容懿第一次听说“拉帮套”这个词,不明白啥意思,好奇地问:“妈,啥叫拉帮套啊?”
高胜男笑了,说道:“没去过东北,你就不懂,东北用马车拉货,一匹马拉着吃力,就会在马车前再套一匹马,这样拉起车来就轻松了,一辆车两匹马就是拉帮套。
一个家庭里如果男人因为生病或者残疾不能干活养家了,女人又不愿意抛弃自己的丈夫和孩子,只能再找个男人进门撑起这个家,一个家里一个女人有两个男人,俗话就叫‘拉帮套’。”
卜容懿头一回听说这种奇闻,不解地问:
“一个女人两个男人?那样的日子可怎么过啊?”
高胜男说:“怎么过都是过,为了自己活着,女人可以改嫁,她原来的男人就得饿死;不为自己活着,女人就得忍着。
一铺炕上睡着两个男人,左边一个,右边一个,外人想想都恶心,怎么能没有闲话?
你小姨姥心里就能好受了?
生活把你逼到墙角了,你就得依靠着墙角。你看现在小姨姥,不也熬出了头,不管是前窝的还是后窝的,都是自己窝里的,都是一个包袱里解出来的。”
卜容懿专注地听着,着了谜,柴火都快忘记添了。
高胜男继续说道:“你的姨们和舅舅知道感恩,都孝顺小姨姥,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
当然有些王八蛋拿这个当短处笑话人。这些人都不是人种,都是畜生,早晚遭报应,真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这话在你三姨夫身上就应验了,多年作恶遭报应,活该让他丢了铁饭碗,只是苦了你三姨。”
岳树仁说道:“你说的都是哪跟跟啊,相互都不挨着。
我三姨夫下岗丢了饭碗是国家的大形势,也不止他一个人,全国2500万人呢,他们都作恶多端,没有一个好人?
你不能因为心疼我三姨就说我三姨夫不好,他把铁饭碗丢了,铁交椅坐不成了,铁工资没人发了,什么社会福利保障都跟不上,直接像垃圾一样扔社会上自生自灭?他心里能好受吗?”
高胜男中听儿子跟自己唱反调,立马激起了斗志,提高了嗓门说道:
“这就是自作自受,谁让他一直瞧不起你小姨姥家呢?
就让他没班上,没钱花,没酒喝,让他尝尝被人家笑话的滋味,将心比心,四两换半斤。”
岳树仁说:“再怎么说,我表弟三虎子也不该动手打三姨夫,没有了老幼尊卑,打爹骂娘,犯上作乱,社会不乱了套?”
高胜男瞪着眼说:“他打老婆就对?还不是娘家人窝囊,你小舅太老实,他才敢蹬鼻子上脸,过生日的时候守着娘家人的面动手,还不是欺负娘家人?
换句话说,如果将来树芝被他男人欺负了,你看见了也当没看见呗?”
岳树仁说:“他敢?在老岳家门里从来没有那本书,他要是敢动树芝一指头,我就扒了他的皮。”
卜容懿在婆婆在身边,说话也大起胆来:
“你就行一面子的理,妹妹让人欺负了你去扒人家的皮,我让你欺负好几年了,也没见我哥哥弟弟过来扒你的皮。”
岳树仁不屑一顾地说:
“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我管你管的都是正事,我没错,谁敢扒我的皮?
要是动打的,把你兄弟们绑一块也不是我的对手,要不你就叫来试试?”
高胜男抬手作出打脸的架势,吓得树仁赶紧一闪身,多亏躲得快,要不这巴掌就贴脸上了。
高胜男笑道:“你厉害你就别躲啊?一听说你们男人打老婆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有本事在外面使,打老婆、家里横就是家汉子,出门谁也瞧不起。你爹和我动一次手,我半个月不跟他拉呱。”
岳树仁苦笑着说:“快别说我爹了,凡事你都要掐个尖,争个上风头,不买账你就跟人打仗,我爹说一句你有十句等着,你也得收敛收敛,不能太逞强了。”
人就是怕念叨,说曹操曹操就到。
岳树仁正规劝着母亲,岳忠儒这时走进了院子,放在锄头,一天的劳作算是结束了。
下一步的习惯性动作就是坐在炕头上喝上几盅。
见自己男人下地来家,高胜男顾不上和大儿子理论。
赶紧回屋从炕上抓起笤帚就往外跑,正好把岳忠儒堵在门口,连推带拽地将他按在院在中央,浑身上下好一通打扫。
高胜男嘴里还不停地念叨:
“在外面晃悠了一天,活不知道干了多少,连灰带土地却带回来不少,先别上炕啊,洗了脚再上炕。”
高胜男嘴里不闲着,手里更忙活,笤帚还在手里攥着,另一只手就拿起瓢来舀水,又随手拎过一个马扎,说道:
“洗干净啊,别猫洗脸似的三把两下地糊弄人。哎,树苗要从扶着长,越长越直,人要从小教,小时候教会了一辈子改不了,小时候不学一辈子教不会。”
经过一番“安检”之后,岳忠儒这才获准登堂入室,恩将仇报地向儿子、儿媳妇诉苦:“一天到晚地假干净,身上不带点土还能叫庄户人?”
声音虽然不大,高胜男还是影影绰绰地听到了,大声地问:“你说什么?”
俩欲儒提高了嗓门说:“没说什么,就是让你快上菜,倒酒!”
“回来就当大爷,”高胜男说,“一进门就张嘴要吃要喝的,像是我们在家都闲着似的。”
岳忠儒不等菜端上桌子,早已经仰脖喝了一盅老白干。
高胜男一边往桌上拾掇着饭菜,一边对岳树仁说:“你爹一回来就把正事岔开了,你二姨信里说的事你怎么想的?”
岳树仁不明白母亲指的是哪件事,反问道:“你指的是哪件事啊?”
“还能有哪件事?”高胜男有些不高兴,太不把亲戚交待的事放在心上了,“就是你表弟跟着你干活的事?”
岳树仁想了想,说:“要说工地上真缺人,但是这个表弟我也没见回面,不了解啊,看二姨信上说的,脾气肯定很暴躁,不能好管吧,连三姨夫都敢打,将来不会我和也动手吧?”
高胜男说:“我刚才就说了,你三姨夫就该揍。再说了,孙悟空再能蹦,也蹦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让你管个十七八岁的毛头小伙子,你还能管不了,那还站什么工地?”
岳树仁说:“管谁我也不犯愁,只是怕管恼了亲戚,不好向我二姨交待。”
岳忠儒听风就是雨,插话道:“你说的是东北三姨夫吧,那家伙太狂,他喝醉了耍彪,让我捣了两锤。”
高胜男站在门口喝斥岳忠儒:“还好意思提你那臭事,走一回亲戚和人家动手,没深没浅的,没恼了亲戚就不错了,酒堵不住你的嘴!”
岳树仁明白母亲的意思,顺着说道:“那就写信让表弟来吧,来了能不能干住,可不好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