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间,岳树仁就来到舅舅家,真是凑巧,正好赶上高希利也是刚回家,一个人坐着马扎,摇站蒲扇,喝茶水呢。
高希利见岳树仁带着礼物登门,笑脸相迎,“大外甥来了,空着手就行了,还带什么礼物啊,快坐下凉快凉快。”
“快把外甥拿来的西瓜切开,大家解解渴,今年天旱,西瓜格外甜。”
果不其然,岳树仁买的这个西瓜甜得像个蜜罐子。
挑瓜凭经验,吃瓜看习惯,岳树仁三下五除二啃完一块,随手将西瓜皮扔在地上,他啃完第二块,又将瓜皮扔在地上。
这时发现舅舅刚刚吃完第一块,将瓜皮轻轻地放在茶桌上。
这块瓜皮让舅舅吃得成了艺术品,薄似纸,弯如月,淡如水,一丝丝红瓤不见,反观地上自己扔的那两块瓜皮,一块块红血的肉厚颜无耻地还挂在上面。
岳树仁不以为然地说:“这么大的西瓜,三个人也吃不了,瓜皮还用着吃那么干净?”
高希利呷了一口茶水,自鸣得意地说:“瓜甜皮就香,正好做个汤。解渴又开胃,一点不浪费。”
一边说着,顺手捡起地上的两块瓜皮,刮掉上面的灰尘,重新放在桌子上,一个小动作,搞得岳树仁有些脸红,端起茶杯,也呷了一口,遮掩一下羞脸。
舅母心肠热,言来语去总是关心着岳树仁的人身安危,她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从火海里钻出来的。
岳树仁走亲戚的主要目的是打探振华拖拉机厂的信息,但刚刚起个话头,就被舅母打断,搞得自己没脾气,看来不满足她的好奇心是很难进入下一个话题。
高希利不露声色,表面上看不出他关心什么。
其实,他沉稳的表情下心眼转动得比眼珠快,他暗自琢磨着,大外甥一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不可能在这非节非年的时候,特意来孝敬他一个西瓜吧。
他对岳树仁没有成见,并且打心眼里喜欢他。
他对谁都这样,总是用功利的眼光来看待人和人的关系。
无利不起早,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一切行动的目的都是希望得到利益。
高希利云山雾罩地和岳树仁兜圈子,以探虚实。
岳树仁因为包建筑工程,手头紧的时候,就到舅舅这来借钱,高希利是欢迎的,利息总是很诱人的。
但这次,他从建筑工地逃出来,鬼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去,工地都炸了,向天老爷要工钱啊?
烂鱼头事肯定少不了,这时候自己千万别伸手,伸手就粘住了。
得知岳树仁不是向他来借钱的,他忐忑不安的心才放进了肚子里。
撤了心理防线,谈话也就畅所欲言,无话不谈。
人这种动物,说高贵是真高贵,万物之灵,管天管地管空气,地球的主宰者。
说低贱也不冤枉,好了伤疤忘记疼,就拿高希利来说吧,才丢掉几天要饭棍,就不认识叫花子了。肚子虽然没有粗得像磨盘,也算是吃过几顿饱饭了。
当初走街串巷贩卖花生瓜子等小炒货,把他做为“投机倒把”的反面教材抓了放、放了抓,抓了再放,里里外外“三进宫”了,但不知悔改,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街面上混成了厚脸皮、滚刀肉。
在1981年的时候,国家在一份文件中指出,必须着重开辟在集体经济和个体经济中的就业渠道,使城镇劳动者个体经济得到健康发展。
真是王八有个鳖命,有谁能想到,高希利更没有想到,不知从哪一天起,再没有人过问他贩卖炒货的营生,他不用再穿着浑身上下都是口袋的衣服东躲XC,可以正大光明的高声叫卖了。
他开始摆摊设点,童叟无欺,理直气壮的做这个赚大钱的小买卖了。后来,卜计划为他出主意,干脆把炒货起个名,索性就叫“叫花子”牌炒货,叫花子卖花生、瓜子——即包含你的身份,花生、瓜子是产品,各占了一个字。就这么着,“叫花子”炒货闻名遐迩,生意兴隆。
高希利和卜计划都是借着改革开放的春风,丢掉穷根,开始发家的。
但卜计划是开工厂,雇工多、场面大,是对着窗户吹喇叭——名(鸣)声在外,他这是明着富,树大招风,惹人羡,遭人妒。
高希利是化整为零,规模小,用人少,好汉不稀罕做,赖汉子做不了,几乎没有竞争,利润奇高,又不显山、不露水,这叫偷着富。
高希利和卜计划到底谁更有钱,天知道!
但两个人干事以来,高希利从没有向人借过钱,倒是卜计划偶尔会周转不灵,向高希利张口。
什么叫有钱?是数量大叫有钱,还是从来不缺钱叫有钱?
为了方便照顾工厂,卜计划将一家老小从营里村搬到镇驻地村——琅村。说起卜计划搬家可是一波三折。
穷汉乍富挺腰,富人乍贫难行。
他仗着自己有钱有势,没把琅村的村干部放在眼里,而是直接找镇上领导安排的,上面压下来不得不办。
但县官不如现管,琅村的村长金五珠心里不痛快,脚下使绊子,批房场的时候推三阻四,选址选的是没人要的水洼地,有水没风无路可通。
光是填土垫基就多花了不少冤枉钱。分地更是分的兔子不拉屎的极度贫瘠的风化砂坡地,好在卜计划不指望那点地产粮食,免费让厂子里的两个工人种了,毕竟长草不好看。
吃一堑长一智,强龙压不过地头蛇,卜计划吃了村长金五珠的哑巴亏,心里有数,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说起卜计划,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你说,我从小就认识他,但从来没有见过他这么胆小,简直是吓破了胆,当了逃兵。”
一聊起卜计划,高希利立马打开了话匣子。岳树仁不虚此行,啃着西瓜,给舅舅的杯子里不断地添着茶水,听着他娓娓道来。
说起卜计划,也是苦水里泡大的,虽然没有像高希利拄过要饭棍,没当过叫花子,但也只不过如此,真的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两人相差二十来岁,一来二去,两人成为忘年交,卜计划走哪高希利跟到哪,跟着卜计划,欺侮叫花子的人少了,肚子饿得也轻了。
老话说过,幸福的人都是相似的,不幸的人却各有各的不幸。
这话说得太朦胧,其实,幸福的人不一定一生如愿,不幸的人也不见得没有咸鱼翻身的机会。
往往越是命运坎坷的人越想改变命运,会拥有更加美轮美奂的梦想,对实现梦想也会更迫切。
对于高希利和卜计划两个不幸的人来说,他们的不幸是相同的:饥饿!
高希利还是习惯于用手安抚肚子,饥饿感占据了他整个灵魂。
高希利的思绪仍旧在梦境与现实间徘徊:“吃饱之后我要积攒粮食,积攒钱,吃光了粮食就拿钱换粮食,我要天天吃饱饭。”
卜计划痴痴地笑出了声:“真是个吃货,你就是个饿死鬼托生的!”